2018-09-18 08:42:39烈火紅焰

※當前的山口組──日本黑社會的中年危機※

 

        ※當前的山口組──日本黑社會的中年危機※

           來源:鳳凰國際智庫20180427

你可能從不少電影中聽到過山口組這個名字,它是日本的一個黑社會組織。當下,日本正面臨日益嚴重的老齡化危機,之前就有報導稱有些日本人到了70歲還在工作。其實老齡化問題不僅僅體現在當地普通民眾身上,還影響著山口組這樣的黑社會組織,甚至讓黑社會組織變成了老年人中心

已經從不少文章中瞭解到了日本日益嚴峻的老齡化問題,這些文章中大多是針對日本社會的普通民眾。事實上,日本的老齡化問題還影響著當地社會的一些獨特小群體,例如今天這篇文章提到的山口組。以日本黑社會這一比較獨特的群體為切入點,再度探討老齡化問題。

201711月底,來自神戶縣的山口組成員堀部隆一,無意中發現自己投稿的小詩被刊登在最新一期的《山口組新報》上:“比洩露情報更嚴重的,是漏尿。” 


從創刊開始,報紙就有一個欄目叫做川柳(日本雜俳中的一種),開放接受來自全國組員的投稿

“這就是你吐的口水?我會喝掉的。多少我都喝,那你敢喝嗎?”除了這種回憶幫派鬥爭的題材之外,同期刊登的“川柳”,大多透著一股濃郁的小市民作風: 

我的妻子殘酷無情,想要播豆種。

正月每次見到孩子,我的錢包都會哭泣。

年紀大了,醫生的診斷很準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與黑幫氣質嚴重不符的打油詩頻頻登上《山口組新報》,字裏行間洩露著一股讓人摸不透的中老年失意,讓人難以想像——這就是當年那個“菜刀斷指”,“筷子插耳”的狠角色。

連《產經新聞》的記者也忍不住調侃:“大佬遲暮,真是比工薪一族還虐。”


                 關西地區最大的黑幫組織:山口組

無法回避的事實是,在日本老齡化危機的大背景下,連黑道組織也開始淪為“老年人中心”。據日本員警廳2017年的統計,全國50歲以上的黑道成員超過了40%

“再加上日本警方的嚴打,經濟又不景氣,一些無法加入年金和保險制度的老年極道和同齡人相比,生活更慘澹。”黑幫文學專業戶鈴木智彥分析到,“於是大家就把這種情緒發洩在機關報上,希望有人一起分擔。”

        

在今天的日本,黑幫做到五十歲,也很可能只是個小弟,圖為山口組某小弟為前輩點煙

黑社會的中年危機

嶄新的豐田級別高檔車,清一色穿著黑色西服的馬仔,造價不菲的通體紋身……這曾經讓不少極道男孩沉浸在擁兵自重的快意中。

但如今,極道男孩變成了極道老男孩,而種種跡象也表明,“切手指”的時代已隨著他們的青春一去不返——世界上規模最浩瀚的日本黑幫,正面臨著一道“生存或是毀滅”式的難題:日本社會的老齡化和年輕勞動力短缺問題洶湧襲來,日本警方也對他們虎視眈眈。

         

警方到六代目山口組事務所調查時嚴陣以待,警署就在事務所100米開外

不同於其他地區的黑社會組織要千方百計地隱藏自己,在日本,暴力團體可以合法接受登記,並在法律監控下活動,日本員警廳每年都會發佈白皮書,統計黑道成員的人數。

而這一數字,自90年代以來逐步下降:1990年代初,全國有黑幫成員7萬人,到了2016年底則只剩下18100人,去年又減少了4600人。 就連號稱“4萬人軍團(含預備成員)”的山口組也嚴重萎縮,勢力只剩四分之一。


目前,登記在冊的有22指定暴力團,山口組的成員人數占其中的46.3%

“我所屬的辦公室,現在的組員數只有全盛時期的五分之一不到,好幾個直參團體甚至連輪流看守本家停車場的人都沒有。”第六代山口組成員說。

這種萎縮不僅與部分成員的入土為安有關,對於多數還橫行於世的黑道成員而言,這是“最糟糕的時代”。

近年來,動用武器的懲罰變得愈發嚴苛。深諳日本黑社會內情的牧師鈴木啟之說:“組織開始請求參與幫派鬥爭的夥計們‘努力不動刀,也儘量不開槍’,否則高層們也會被連帶關進去。”

因此,如今所謂的“火拼”,只不過是深夜把人塞進車裏,或者向敵對團夥的辦公室扔個滅火器。

        

按照現行的日本法律,扳動機槍就已構成犯罪,即使你沒有目標物件,也因為難有實彈操作的機會,成員的槍法之差眾人皆知

這樣的日子就像兌了白開水的奶,山口組成員說:“最近喝酒應酬或是唱卡拉OK幾乎都在白天,因為晚上容易捲入糾紛,所以實在無聊。”

再加上在組裏“沒飯吃”,許多底層成員其實都一貧如洗,退出組織的人也越來越多。

“黑道這一途真得讓人待不下去了。”黑道成員在紀錄片《黑道與憲法》中抱怨。據日本員警廳的資料,僅2013年~2016年間,就有2萬人脫離組織。

“如果沒有新鮮血液進來,一切都將停擺。” 山口組的成員說。

為了招募新人,作為行業標杆的山口組不僅建立了養老金體系,意在激勵資深成員為年輕人騰地兒,還把眼光瞄向了互聯網。

他們創建了一個名叫“反毒品,淨化日本”的網站,頁面設計則完全是上世紀90年代的風格, 不少照片是他們在1995年阪神大地震、2011年日本海嘯時親赴現場救災的場景。




1995年阪神發生大地震後,山口組就曾積極參與賑災救援。他們統一著裝,行動迅速,悄無聲息;2011年日本福島地震後,山口組又再次先於日本政府,在第一時間將食物、水、毯子、盥洗用品等救援物資,運送到日本東北部災區;據統計,70多車救援物資,總價值超過了50萬美元

但這種方式對年輕一代“新不良”來說,吸引力接近於“0”。

“我們不加入暴力團,也不願成為暴力團。我們熱愛街頭,追求自由。”來自北九洲的鑽石家族創立者阿嘉奈津說。

          

按照傳統,只有九指(或更少)的人才是正統道中人,斷指傳統可以追溯到18世紀,當時被稱為博徒的賭徒會以斷指作為清算賭債的憑證;20世紀,日本黑幫也採取了這一做法;圖為1998年一名斷了兩隻手指的黑幫成員在壽司店喝酒


為表忠心,黑幫成員還必須接受耗時100小時、過程極其疼痛的傳統紋身——以表示自己脫離了普通人的生活,成了另一種社會的成員

“頭兒說的話一定是對的”“收了禮物要雙倍奉還”“被打了一定要打回去”“闖了禍就把自己小指切掉”……以往這些黑社會成員的自我修養以及堅信不疑的科學發展觀,在漫無組織的街頭地痞眼裏已經腐朽不堪。

如今在黑幫內部,要是把事情搞砸了,也無需再切手指,向組織付一筆巨額賠款就完事了。像背叛幫派這種問題,也被看做是像跳槽一樣的家常便飯。


如今,非法結社、只有數人的新型壞蛋組織正在崛起,他們被稱為地痞(半グレ);戰後形成的暴走族關東聯合就是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代表

曾經的“必要之惡”

即便如今黑道混得十分慘澹,但也無法掩蓋一個事實:直到1992年,日本政府實施針對黑幫組織的《暴力對策法》以前,在日本社會上,黑道的存在仍被認為是“必要之惡”。 

1973年上映的日本電影《無仁義之戰》就以這樣一段旁白開篇:“日本敗戰已經過去1年,雖然戰爭這個巨大暴力消失了,但是失去秩序的國土上又卷起新興暴力的漩渦,人們要如何對抗這種失序狀態,唯有靠自己的力量(黑幫)。”


                   戰後的名古屋民生凋敝

二戰後,日本國內一片混亂,經濟全面崩潰,黑市又被三國人(當時日本對舊殖民地如朝鮮、中國臺灣、中國大陸人的稱呼)把持。

為了與認為“戰勝國國民無需遵守戰敗國法律”而四處肆虐的“三國人”抗爭,已初具現代黑幫雛形的賭徒、販夫走卒以及無業人員紛紛聯合起來。

以暴治暴的手段立竿見影,當時甚至出現了官方求助黑幫對付三國人的荒誕場面。他們被自尊心已嚴重受創的國人稱為“俠客”“俠道”。 

                  

自江戶時代末期開始,日本黑幫在民間由賭徒、販夫走卒自發形成,賭場和攤販是主要的營生進項;圖為1911年,露天市場裏的商販

隨後,從戰敗陰影中走出的日本進入了經濟高速增長期。

憑著早期黑市的原始積累和政府的縱容,黑道們也透過“恐懼”,建立起黑白通吃、規範良好的經濟事業群。

日本社會甚至還出現了“黑道的活動促進了20世紀60年代經濟騰飛的看法”,與此相對,1990年代的經濟衰退,有時候也被稱作“黑幫衰退期”。


山口組第三代田岡組長具有企業家精神,在戰後不久就開始經營藝能社(娛樂經紀公司),將當時嶄露頭角的藝人如田端義男和美空雲雀收入麾下;圖為他和高倉健的合照

         

及至90年代初,社團的各個分支都形成了自己的九指經濟;除了染指娛樂業、色情業、賭博業、放高利貸等非法業務,更滲入金融界,經營不動產,核能產業及電子業,如同一個現代化公司一般高效運轉;圖為黑幫成員的商務打扮


在文化活動方面,田岡一雄曾主持舉辦過民辦二十大歌手演出,而這正是日本春晚紅白對抗大賞的前身;圖為195213日,東京廣播會館第一工作室舉行的第二屆紅白歌會

彼時,黑幫在青少年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好。他們穿著華麗服飾,開著名貴汽車,在涼爽的酒吧裏飲酒作樂,只要身負象徵山口組的‘菱形代紋’,手下就會有一幫為自己賣命的年輕組員。

1990年前後的經濟泡沫時代,手上“不勞而獲”的錢比誰都多的暴發戶就是黑幫幹部。在當時大阪的北新地或東京的銀座等鬧區裏,經常可以看到他們揮金如土的身影。

                 

被稱為欲望的迷宮城市的歌舞伎町,在日本人眼中是黑社會的代名詞,面積不足0.5平方公里的町內盤踞了上百家黑幫事務所,活躍在其中的黑幫成員達1000多人

另外,日本黑幫的行事風格獨樹一幟。他們基本不會危及國家的經濟以及大中規模企業的利益,事實上,也極少訴諸暴力,如果確實對某個人使用了暴力,那麼這個人通常是另一個幫派的成員。

1980年代,如果某位幫派成員殺了人,他多半第二天就會拿著槍找員警自首:“這事兒是我做的。”


日本流傳著一個笑話:日本黑幫遇到手法殘暴、不計後果的中國黑幫時,往往是要報警的。比如非法結社的怒羅權,這個團夥由中國遺孤後代組成;早期靠買賣假電話卡、在彈子機房做手腳和盜竊之事營生;90年代初,又把向中國人收取保護費當成主業,被日媒稱為最兇暴走族


黑幫組織往往自帶社會責任感;圖為阪神大地震中,成員三之宮站將受災情況彙報給本部,請求支援


       阪神大地震賑災期間,山口組收到受災居民送來的鮮花

如此的行事方式為他們贏得了一段時期的生存空間。

當時就連員警也認為黑幫具有一定的作用。黑社會的謀生方式是在法制和人治之間找到了第三條路,他們在整個社會中扮演一種協調人的角色,雖然其存在方式相當敏感,但卻必不可少。

在進行突擊搜查前,警方會提前通知黑幫組織,既是出於尊敬,也是給幫派成員留出時間收拾好犯罪證據。

 

雖然有著全球規模最大的黑幫組織,但仰賴於警匪之間的相對平衡狀態,在過去十幾年裏,日本的犯罪率並不高

從坐擁“豪宅、跑車、美女”的黑幫夢,到“難以維生的職業”

2010年之前,黑幫組織會在東京歌舞伎町舉行年度“團拜”。他們西裝革履,集體出動,在自己的地盤上向每一個人問好。

街上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氣氛,混合著尊敬,恐懼,憤怒,不知所措以及羡慕。這也是日本黑道最後的光景。

       

       1998年,在日本淺草參加祭祀活動的山口組成員

隨著黑幫組織的觸角遍及政商各界,甚至延伸至海外,日本官方的危機感也日益加重,警方發誓,賭上國家的威信也要瓦解這些惡勢力。  

2010年起,黑幫年度“團拜”被官方禁止。一股反黑潮也在民間旋即升起,很多商店和公司門口會掛一塊牌子,寫上“暴力團追放”,也就是痛打黑社會的意思。

山口組辯護律師山之內幸夫也說:“對日本黑幫來說,沒有比現在更糟糕的年代了。”


              神戶市民的反對暴力團示威遊行

在《暴力團對策法》頒佈的20年後,2011年各都道府縣相繼推出《暴力團排除條例》。它的精髓在於非精准、包圍式打擊,“你跟黑道來往,你就是反社會勢力”。

在這些條例中,不僅黑幫成員無法開銀行帳戶、租房子、進入公共浴場,就連與黑幫成員多次吃飯、聚會、旅行或者打高爾夫的人,都會被警方列入“接觸過密”的黑名單。

即使是宅急送,也不敢送到事務所門前。


       大牌歌手細木數子被曝光與黑幫組織關係甚密的鐵證

因為不能開設銀行帳戶,黑幫成員的孩子只能拿著現金到學校交學雜費。這樣一來,大家都知道了這個孩子的父親是黑幫的人。

就連第六代山口組組長司忍,在接受產經新聞採訪時也忍不住說:“我們是黑幫,但我們也居住在這個國度裏,也是構成這個社會的一部分,我們不僅有父母,還有孩子……可是現在,他們卻因為有黑幫的父親而被欺負和歧視,我知道我們沒有人權,但沒必要牽連家人,不是嗎?”

           

2015年,由於時局不穩,再加上內部分裂,山口組本部停止了萬聖節給小朋友發糖的年度活動,並貼出道歉告示


隨著2019年天皇退位、2020東京奧運等非常時刻越來越近,兵庫縣警方最近加大了排暴行動的力度

《暴力團對策法》三番兩次的修正,再加上各地的排暴條例,許多企業都不敢再和黑道接觸,和過去經濟泡沫時代相比,如今整個日本黑道的事業規模縮小到原來的二十分之一。

黑道們的金脈越來越匱乏,只能依賴“不正當”事業維生。規模較大的,除了傳統黃賭毒項目,也利用P2P網路借貸平臺,以及像比特幣這樣的先端科技進行欺詐。

而規模不大的黑幫團體手法就略顯“可恥”,具體來講,就是販賣興奮劑給未成年人,或者專門騙一些“單純的老人家”。


歌舞伎町,兩名員警正在追查一名毒販,毒販在路上扔了一袋白色粉末,拼命逃跑,但最終被捕

“現在正是金盆洗手的好機會?” 

生存空間所剩無幾,越來越多“不想給家人帶來困擾”“有了孩子”“對組織的高會費不滿”,或者,只是單純因為在幫裏待著“無法養家”的黑幫成員選擇脫離組織。

曾為第四代組長竹中正久保鑣、山口組旗下“義龍會”會長的資深黑道竹垣悟,也于2005年金盆洗手。


        北九洲市福岡縣的前黑幫成員金盤洗手開起了烏冬面店

長年的極道經歷,讓他始終掛心於那些焦慮的道上兄弟。2012年,他成立了五仁會。聽起來也像黑道的組織,其實是個NPO法人團體,專門協助黑道成員和犯罪者回歸社會,重新做人。


       20176月,奈良縣政府商討原黑幫成員回歸社會的問題

“現在正是金盆洗手的好時機!”竹垣悟認為,在這個勞動力嚴重不足的社會,原黑幫成員會更容易找到工作。

但現實並非如此,如果你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只有九個指頭、透過襯衫便能看出滿身紋身的中年男人,那麼你在日本的就業前景將會非常暗淡。

據員警廳的報告,“脫黑人員”的就職率只有2.5%,因為害怕暴力、擔心嚇跑客戶,北九洲市80%的企業表示不願意冒風險雇用“脫黑人員”。

        

2015年11月25,北九洲市小倉北區的一家商店門前貼著標誌:“暴力團員,立入禁止

即使脫黑人員找到了工作,也還有令人擔心的問題,那就是職場欺淩。

作家廣末登在《黑社會與護理》一書中記載了一位元名叫小山的護理師,在職業培訓期間遭到同期學員恫嚇的經歷。

20161227,西日本新聞也刊登了一篇題為《前幫派成員的艱難現實》的文章。文中提到某前黑幫成員,經朋友介紹到了一家電氣工程公司工作。可是有一次公司丟了備品,同事們紛紛投來懷疑的眼神,甚至當面辱駡“罪犯能幹什麼活兒啊”“不要臉的東西”。


20年前,新宿曾有一個臭名昭著的地方叫破門通り,即“開除者之街”。被組織開除的成員在這裏聚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成了比組織成員更惡劣的犯罪者;有人擔心,若官方一味趕盡殺絕,黑幫成員會被倒逼得變本加厲地犯罪

3年前,希望養老不想再生事端的老年極道吉田退出了黑幫組織。然而根據“原暴五年條款”,即使他脫離了黑幫,但在法律層面上,5年內他仍然是道上人。

不久前,吉田因為“向店員隱瞞黑道成員身分購買手機”而被警方帶走。

監獄裏沒有黑得駭人的豐田商務車,也沒有令人疲憊的貓鼠遊戲。此刻,戴上手銬的吉田,正在藍天白雲下的監獄運動場上,看著自己平生最愛的棒球賽,他說:

“我的身體也在這裏的警官的照顧下,定期服藥,越來越健康。但是我不敢讓我媽媽知道我被關。媽媽93歲了,入獄時我騙他說我要去中國做生意,聽我小孩說,媽媽雖然已經癡呆了,但還記得她有一個‘在中國做生意’的兒子。”


           混混的時代已經過去,活著就是最大的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