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24 21:46:18浮塔徠忒Photogwriter

賣故事的人──黃柏榮

攝影:黃柏榮


長久以來,日子總是被什麼挨擠著移動,非如我願地持續著。

 

也許,浪擲時間才是日常,決定把買來超過一年從未播過的DVD看一看。那是《2046》,我偏愛的王家衛三部曲。

 

日前用MOD選看了《阿飛正傳》,可惜找不到《花樣年華》,於是跑到西門町尋找。店老闆滿臉狐疑,說早已絕版多年,好像我尋找的是一個不曾存在的故事。

 

我也不解怎麼會愛上這系列的電影,可能只是喜歡畫面的淡入淡出,緩緩移動的淺景深鏡頭,暈成朵朵花開般。又或者那只是我的視覺殘留,潛意識裡的影像語感,其實它們根本不存在於同一部電影。自從習藝攝影,看電影取經是必須的,一方面又不希望陷入非如此不可的框限中,於是便提醒自己,純粹享受觀賞的樂趣,別老是企圖解讀出什麼寓意。

 

日常生活中我也偏愛這種「冷面感」的景像。有一次睡到自然醒,傍晚去海邊,日頭甫落,海天皆藍,我望了好一會,按下快門後隨即離開。憶起兒時,假日總被早早喚起準備全家出遊。即便如今回老家,父母仍會期待早起出遊,而我經常睡到自然醒才出門。我認為,傍晚時刻較適合大量的放空。記憶中不甚愉快的出遊經驗,多與炎熱的體感有關,汗水黏膩使我煩躁,放不了空;而早起的身體,輕如晾起的衣服,支撐不了我的頭疼。

 

爾後休假的日子我漸漸放棄某種堅持,盡把時光揮霍掉。然而每當天色暗下,又感到一種空,喟嘆一天又流逝,分不清是被掏空或放空。或者,正是我把空裝進了身體裡面。

 

趁著第一波東北季風來到,沒有令我厭惡的灼熱感,於是走了一趟鼻頭角。在極東北處季風似乎更冷冽,站在高處看,鼻頭國小的教室下方即是太平洋。風把眼前的物事颳到彷彿凝止,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景像,但還是詫異此地如何住人。小學操場有一座籃球架,背對著一整片墓園,回應了我的疑慮,世世代代,且生生不息。

 

通往村落的步道旁,一男子擺攤販售石花凍,走進村內,方知他的妻子也在自家門口販售,我沒有購買。待走出村口後,拐進一家雜貨店,店裡也賣石花凍,隨興買了。不禁想,此地居民何以能夠以此維生?我厭倦都會,但又脫離不了,嚮往鄉村生活,卻又擔心收入何來。浪漫想望的背後伴隨著種種疑慮,尤其正逢職業思變的尷尬期,彷彿身處天之涯地之角,不曉得該進該退。

 

有一婦人帶來冷凍包裝的牛肉,與雜貨店老闆娘在門口烹煎,我想,這樣也是生活。然而那似乎是從超市或大賣場買來的肉塊。看來,石花凍是當地居民重要的經濟來源,而我,又能製作什麼?

 

長期在都市裡領一份死薪水,用攝影技藝謀生,直到近年來才思考轉型,致力學習寫作並嘗試發表。曾有人說,這都是我多出來的能力,要我想想還能做什麼其它有用的事。聽來難過,我努力用來謀生的技藝竟被認為是無關緊要的東西。指責我的人如果看到此地居民販售石花凍,是否能有不同的思考?

 

我曾在市區一座廟宇的外邊,遇上保全驅趕賣香的人,我代為求情,保全卻說,其實他們都有錢有房子。我想,居住僅是基本的生活條件之一,有房子不表示不用謀生吧。如同我的處境,就算攝影與寫作真的是我多出來的能力,可「總是得買米」〈有報導攝影家這麼說過〉。

 

我突發奇想,假如搬來這裡販售自己創作的照片和文章,像在賣一個故事,有人會買嗎?在我認知中,許多人的工作都像是在販售故事,而且他們本身就是說故事的人,我常向他們買故事。

 

問過言叔夏,書中提到的「猶如異度空間的防空山洞」是在大坪頂嗎?她略微訝異地反問我,也是高雄人?其實,我對故鄉城市的記憶模糊一片。她告訴我那地方叫做駱駝山,不在大坪頂。

 

言叔夏在書中記述了比我更多次的遷徙經歷,陸續住過四個城市。我們在高雄的成長經驗類似,不外乎讀書、考試、補習,在一小時路程的校車上打盹,再因某個劇烈晃動把課本從腿上抖落後驚醒。然而我的記憶卻彷彿是受撞擊的玻璃,上頭布滿蛛網狀的紋路,看不清車窗外的細節,說出來的故事遠不及他深刻。

 

初學攝影,我的畫面風格偏向寧靜,而這些僅對自身有意義的影像,很難引起共鳴。雖然我迷戀報導攝影,卻懼怕把鏡頭朝向人,包括家人。專題性拍攝無疑是表述完整故事的方式,可當中待建構的細節不若我以為的容易。按下快門前,得費力地說服他人,這正是我最不想面對的部分。

 

我忖度,可能源自家人之間匱乏的情感,攝影的行為似乎存在著尷尬。不知從幾歲開始,我即排斥被照相。忘了曾在何處的風景名勝,父親要我看鏡頭翕相,我不從,用手遮住臉。待相片洗出來,父親說,可惜了,那麼美麗的風景。也許大人以為是淘氣,但其實沒人知曉的是,每每看到相片中的自己,我就有莫名的羞恥感。

 

在我成為攝影師的時候,那份羞恥感似乎隨著我躲藏在鏡頭後了,多數時刻我在冷面感的題材中才能發現自我。也許我個性太離群,以致我不想耗神地說服被攝者成為我的作品,這很像悶著頭兀自想像世界的模樣。漸漸地我發現,書寫不須事先說服他人,至少我可以安靜地觀看世界,相較下,更適合我的個性。

 

然而,書寫不可避免的是回望,這不僅考驗記憶,更考驗我對過去的觀察力。也許在很小的時候,父親為我翕相,我下意識地用手擋住臉的那一刻,就宣告我將世界隔離在心扉外了。過去,我的五感意識就像在校車上昏睡那般,沉浸於無盡的擔憂裡;害怕考不上好學校就會跌入父母口中的悲慘世界。而今回望,很多事物因此少了細節。

 

從言叔夏的文章裡,我發現他似乎比我還離群,卻能把看似沒有細節的故事從內心幽微的角落釋放出來。至少,在漫長的通學途中,她能在天色暗下後,把沒有風景的車窗,描摹出倒映在上面,因車子震動而碎裂掉的臉孔。

 

而我在書寫時,卻像是隔著佈滿蛛網狀的碎玻璃窗,無法看穿,必要時得打破,過程中多少會割傷自己。

 

國中時,家裡終於裝設第四台,電影頻道給了我一扇可以觀看世界的窗。但那時不太喜歡港片,總是隨機切換頻道,幾乎從沒完整觀賞過,如今我仍搞不太清楚曾看過哪些。許是如此,把王家衛的作品混淆了,印象很模糊,隱約記得看過《花樣年華》,又不是很肯定。

 

其實十幾年前早已和女友上戲院看過《2046》,幾年後,我們的蜜月旅行,很巧合地在外地住進一間2046號房。當時拿到房卡,我們有種莫名的奇幻感。劇中的落魄作家窺視住在2046的房客,並寫成小說在報紙連載,我想像著,這一切應該都不是虛構的。

 

也許我少了冒險的勇氣,否則或可將整個世界視為2046號房,學那落魄作家從隔牆上方未封死的氣窗偷窺,將一切秘密寫成文章,專門販售別人的故事。

 

可是我目前發表過的文章,寫的都是與家人有關的故事。太宰治曾經自嘲,只能靠書寫親屬的事賣掉稿子換錢維生,而神明必施予懲罰讓他無家可歸。我突然對這些話感到恐懼,有如做了出賣家人的事情。而蘇珊‧宋塔也曾批評,攝影行為是一種對世界的淫窺癖,當然我不認同此觀點。可是我偏偏除了攝影與寫作之外,似乎找不到其它把自己與世界連結的方法了。

 

矛盾的是,我又不敢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一部高潮迭起的電影或小說,真正觸動我內心的故事往往是普通的日常,那近乎空空的狀態,對我來說更貼近生命的核心。然而我紀錄〈寫或拍〉下的一切,作為創作的素材或本體,對他人而言可能也僅是大片大片的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