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8 23:26:42喬治詩潘

三叔公是進士─20屆磺溪文學獎散文優選




「你說三叔公是進士喔?」

我一邊煮著麵條,一邊朝著客廳大吼。

「我就跟你說我不餓,不用煮啦。」

外婆還在重複著這一句,沒有搭理我的問話。這才想起來朝著廚房方向的是她重聽較嚴重的那一耳。我慢慢地撈起麵條、淋上醬料,充分拌勻後酌量分成兩碗。端到了客廳,外婆拿起筷子不假思索地就從她碗裡夾了一大半給我。

「這樣你吃不飽啦。」我說。

「不會,我吃不了多少。」外婆笑著說。

打開電視轉到NHK,剛好有歌手在唱演歌。我將音量轉大,讓外婆能聽到。百轉千迴的腔調引起她的興趣,她放下筷子抬起頭看了看電視,停頓了好幾秒之後,張開口也唱了起來,但唱的卻是另一首歌。

我將音量轉小,專心聽外婆唱完。最後幾句可能音調太高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很不好意思地說:「年紀大了,沒辦法牽來牽去了。」

「這首歌叫什麼?」我問。

「崖壁の母。」

外婆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唱這首歌。

過了半小時,把客廳的碗筷收一收,我又再問了一次:

「你說三叔公是進士喔?」

「嗯。三叔公。他到常州去接受皇上的冊封,後來住在大村。以前大西那邊有一大塊地都是吳家的。」

舅舅一家人到外地去了,晚上才會回來,所以把陪伴外婆的工作暫時交給了我。記憶中,我從沒跟外婆單獨相處過這麼長的時間。

外婆似乎也有些緊張。

「你舅舅呢?」

「他出去辦事情,晚一點才會回來。」

「不是說要帶我出去洗頭嗎?」

不然我帶你去啊──本來打算這麼回應,但腦中響起舅舅出門時所說的話,「外婆腿沒力,要多扶著她。」想想還是別多橫生枝節。

外婆現在喜歡杵著一把粉紅色的長傘當拐杖,走起路來巍巍顫顫的,從沙發上爬起來都得需要旁人拉一把。讓外婆吃點東西、讓外婆睡覺、陪外婆聊天。今天的任務就是如此。

我伸出手在她的大腿上輕拍了幾下,隨口安慰說:「回來就會帶你去。」

上次見到外婆已經是七、八個月以前的事情了。當時跟著媽媽一起來探望。媽媽大多一個月會來看外婆兩次,而我的頻率就差不多是半年。

過往跟外婆聊的,都是差不多的內容,不過有一席話倒讓我印象深刻。外婆說:「你們都說我會活到一百二,但是你半年才來看我一次,算一算也剩下沒幾次了。」說這話的時候,外婆九十二歲。

可能是因為剛吃飽的關係,外婆的眼睛瞇瞇的,三、五分鐘沒說話就打起盹來。我勸她去房間躺著睡一下,她搖搖頭拒絕。

「還沒去洗頭啊。」她說。

「那你說說以前的事情好了,你說你讀書讀到三年級?」我吼著問。

「九歲才去讀一年級,結果十二歲媽媽就不讓我讀了。」外婆比了比窗外。「讀南郭國小。老師都是日本人。」

這一段其實我聽過好幾次,是外婆最常講,也是記得最清楚的。她在十四個孩子裡排第四,有幾個姊妹小時候被賣掉了,還留在家裡的要不就是幫忙家務、照顧更小的兄弟姊妹,要不就是跟著曾祖母去大戶人家洗衣服賺錢。只有她很幸運地進了學校,學會了流利的日語,還有好幾首舊時的日本歌。

「我很聰明,那個美國的大使用日語跟我說話,我就一句一句回他。老師都說可惜我不是男的。」外婆眨了眨眼,一滴眼淚流了下來。她若無其事地用手指撥掉。

「為什麼不能繼續讀了?」我接著問。

「家裡沒錢。媽媽本來要把我賣給一個賣菜的。」外婆張大了眼睛。

後來當然沒賣成。外婆加入了洗衣的行列,到一位黃秘書的家工作,她說黃秘書一天要洗好幾次澡,一家人的衣服多到洗不完。我始終沒弄清楚黃秘書是哪個單位的。

我走到廚房替外婆倒了杯水,拿回來後勸她:「話說多了口乾,喝一點吧。」

她朝著我笑了笑,說這是「お湯」。趁著空檔,我滑開手機看看。才剛過一點。

「你舅舅打來嗎?」外婆問。

「沒有沒有。」我趕緊把手機收起來。

外婆很喜歡唱歌,也喜歡跳國標。在我還小的時候,她非常時髦、非常活躍,總是騎著腳踏車到處跑,有時候去八卦山,有時候去南瑤宮。那是卡拉OK剛流行的年代,她總說自己人還沒到,大家就已經在嚷嚷:「那個最會唱的來了。」

我記起一首北國の春,慫恿外婆唱給我聽。她唱了一遍之後,意猶未盡地說:「以前都會邊唱邊跳探戈。」

「北國の春可以跳探戈?」我有點訝異。

「當然可以啊。」她作勢要從沙發上起來,我立刻過去扶著。等她稍微緩了緩氣之後,我們就牽起了手,擺出跳舞的姿勢。

「你左腳先退。」外婆慢慢地推動著自己的右腳。「然後另外一隻腳。」我退得太快,趕快拉回來靠近她。「這邊要點一下。」我們一起頓一下腳。

跳了幾步外婆就氣喘吁吁了。我扶著她坐下,她這時才又再次唱起了北國の春。

在我好小的時候,我們會像這樣跳舞。好多年前的事了。

「三叔公都當進士了,你怎麼還會差點被賣掉?」外婆一唱完歌,我立刻接上話題。

「我爸爸娶了很多房。一整個家族很多人。沒辦法啦。」

「你如果是男的,說不定也可以當進士。」

「對啊。」外婆笑了。「我是欠栽培。」

「不過你也很好了,去好多國家玩。」

「我去日本、紐澳、美西。還在輪船上跟外國人跳舞。」

「你怎麼跟外國人講話啊?」

「說日語啊,有時候也說英文。」

聊得正開心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陌生的保險業務打來的。以往這類的電話我很快就會回絕掛掉,但今天卻想多聊一下。

我朝外婆點點頭,然後站起身走到廚房去講電話。講了好一會兒,手機都發燙了才結束。回到客廳,看到外婆沉著臉,問我:「現在幾點了?」

我沒有多想,拿起手機看好時間就回:「快兩點。」

「怎麼出去那麼久?不是說要帶我去洗頭?」

我感覺外婆突然變得有些焦慮,於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快了快了。」

「你打給我兒子,問問看他要回來了沒。」她盯著我的手機,表情嚴肅。

我順著她的意撥給舅舅,但沒有應答。「可能正在忙吧。」我用輕鬆的口吻想把這件事情帶過去,但她臉上卻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抓到了吧。」她說:「你是誰?為什麼來這裡?」

「我是阿智呀。」我理所當然地回答。

「什麼阿智,你這個騙子。阿智比你胖多了,住在我們這邊,晚一點就回來了。等他回來你就沒話說了。」外婆眼睛惡狠狠瞪著我。我開始有些不安。

「我就是阿智,你三女兒的大兒子。」

「你別裝了。看起來是有點像,但越看越不對。不然我問你,你媽媽住在哪裡?」

「交流道附近。」

「你看,就連莿桐腳你都講不出來。」

「我當然知道莿桐腳,連地址我都可以背給你聽。」

「我不相信你。為什麼要來騙我?你趕快把我兒子叫回來。」外婆急得連拍了好幾下沙發。

我沒見過外婆這樣。她會同一件事情繞著一直說,會老是描述我在上幼稚園之前跟她相處的情景,會說我的額頭很飽滿、耳垂很福氣、唇邊的痣千萬不能點掉……她從來沒有忘記過我。

我有點不知所措,只好站起身到廚房走走,替自己倒了杯水。然後回來拿遙控器對著電視隨意轉台。外婆一直盯著我看,臉上的笑容歪歪斜斜的。

「我知道你在偷看我。你這個騙子。」過了一會兒外婆說。

「我真的是你的孫子。」我感到無奈。

「你說你什麼名字?」

「阿智。」

「你寫給我看。」

我撕下桌上報紙一角,拿筆寫下名字。寫完後遞給外婆。

她拿著看了許久,視線一直在我的臉和紙條間來回。最後把紙條折小小的,收進了褲子口袋。

「我不相信你。」她說。

舅舅回撥了電話給我,但我不敢說外婆認不得我的事,只說:「外婆想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你讓她去睡一覺吧。」舅舅回應。

一直以來,外婆都對自己可以活得健康高壽很得意,她認為自己是來修行的,因為耿直心好、絕不占人便宜,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福報。「如果把閏年閏月算進去,我早就超過一百歲了。」她曾這麼說。

在我心裡,她就像凍齡了一樣,歲月在她臉上的刻畫彷彿已經到了最大值,因此決定放過她。出社會賺錢之後,跟外婆開始變得疏遠,見面的次數少了,心裡會思念,但卻也會找許多藉口避開見面的機會。就連聽到她說「半年看一次的話也剩下沒幾次了」,我也沒因此有所改變。

話雖如此,但我從不認為外婆會忘記我。想都沒想過。

我假裝看著電視,心裡一直盤算應對方法。時間還很長,而且外婆看來是真的想把我趕出去。

「你累了,睡一下吧。」我試著建議。

「有個陌生人在家,怎麼可能睡得著。」她氣呼呼地回答。

「就說我是你的孫子。我發誓。」我舉起手來。

「那沒用啦。」外婆又露出了歪斜的笑容。「早知道就不要開門讓你進來。是誰開門讓你進來的?」

「是舅舅。」

「你打給他,叫他現在就回來。」

我假裝撥出電話,隔了一會兒後對外婆聳聳肩,表示舅舅沒接。

「他可能正在忙。你先睡一下,等你睡醒他就回來了。」

僵持了好一陣子,或許是真的太累了,最後外婆才躺在沙發上睡著。我把電視關掉,用手機搜尋失智症的相關資訊。等到外婆醒來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我再給她倒了杯水,她笑著說:「お湯。」

「你說三叔公是進士喔?」我邊用遙控器打開電視,邊若無其事地問。

「是我的三叔公。你要叫叔祖。」

「當進士好厲害。」

「我的頭腦也很好。如果我是男的,說不定也會是進士。」

「一定會的。」

我輕輕拍了拍外婆的手,但她的注意力已經被電視節目吸引過去。

「一定會的。」我在心底又對自己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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