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6 22:26:02牛頭犬

『娃達計畫』(四)《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Cléo de 5 à 7




《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Cléo de 5 à 7     1962年     阿涅絲娃達作品


如果說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劇作中許多女性角色,都是被困在過去與記憶之中,無法面對當前現實的悲劇人物,那麼阿涅絲娃達《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中的女主角,看起來比較像是被未來給困住了。在1961年六月21日也就是夏至(一年中白晝最長之日)那天晚上,這個女子將會打電話給她的醫生,以獲知她的檢查結果,她心中已經大概確定那會是個不好的消息,因此在傍晚等待的那幾個小時裡,陷入了嚴重的焦慮與哀傷中,生活中所面對的一切,都只能指向那個她認為必然是悲傷的未來。

就如同一開場彩色畫面中的塔羅牌占卜,明確分別出過去、現在與未來,時間這個概念在電影中至關重要,娃達甚至還在每個章節前加上了這段故事所發生的明確時刻,就是要讓觀眾意識到,故事中的時間是按照和觀眾觀影當下相同的速度在流動的,觀眾的手錶上秒針每跳一格,銀幕上的時間就同樣經過一秒,這樣的形式或許可以提供觀眾一種時間未經壓縮、未經剪裁的真實假象,觀眾會產生跟著主角一起經歷這段時間中每個當下,並目睹了過程全貌的錯覺。

但娃達總還是忍不住一直去戳刺這種幻覺,像是片中有一段是克萊歐陪著好友搬影片拷貝到戲院,還順便就在放映室裡看了一部短片「麥當勞橋上的未婚夫妻或(別相信墨鏡)」Les fiancés du Pont Mac Donald ou (Méfiez-vous des lunettes noires),銀幕上呈現了這部默片的全貌,而刻意模仿無聲電影時代的低幀率格式,便讓影片在這幾分鐘內,好像出現了快轉般的效果;此外,當克萊歐和她的詞曲作家(剛幫娃達丈夫傑克德米Jacques Demy完成《柳媚花嬌》Lola配樂的米榭李葛蘭Michel Legrand,不只幫忙寫歌也客串鋼琴家)練唱歌曲「沒有你」Sans toi的最後,娃達則一步步將鏡頭不斷地推近,女主角像是被關進封閉的景框中,背景也升起了不應該存在的交響樂團伴奏,時間在此刻又彷彿放慢停滯了下來。娃達藉著巧妙的穿插而將現實短暫地抽離,使時間的流動產生出有趣的彈性,也讓觀眾對於眼前故事的當下,有了不同的動態感。



每個人對現在此時的主觀感受都大不相同,當心境不同,面對當下所反射出的情緒,以至於所接收到的真實,也都會很不一樣。女主角因為整個思緒都被未來即將發生的事件而綁架,所以她視野中的一切都會變得危疑不安,街頭奇人的詭異表演、錯身路人的空洞表情、咖啡廳裡鄰桌客人的瑣碎言談、車站來去旅人的多樣步伐,既能激起短暫的注意力,卻也同時漫不經心地從意識中流走。而我們或許可以感受到,這每一個當下,可能有著萬千的事物從我們眼前、耳邊、心上溜過,幾乎絕大部分都不會留下痕跡,也因此,世界的每一個當下,也必然有著億萬種思考與體驗正在發生,所以我們所認知的那個現在,其實只是時間之流中在此瞬間,億萬種觀點的可能性之一。於是,過去-現在-未來,當然無法用類似塔羅牌占卜的方式,做為一種線性發生的理解。

於是,也自然沒有所謂能與「現在」有著簡單線性因果關係的那種「過去」,我們所能理解的過去,只不過是一首歌,試唱試了一百次、編曲改了五十次後,被錄製上唱片的那一個版本而已,而連這個版本,在播放出來時,聽者的感受(喜歡、討厭、聽而不見)也可能大不相同。那麼未來呢?未來從來就不存在,我們只有一直被過去吞噬然後往前推進的現在而已,未來不過是藉著墜入過去與記憶,對於眼前困境所提出的種種可能性,那可能性也是數以千萬計,有太多太多其實是我們無能想像的。



生命就像一部驚悚電影,一路摸著黑往前進,不知道有什麼那裡在等著自己,只能借用過去的記憶來推測想像,有可能撲面而來的恐懼,也正就是來自於往日的惡夢。因此《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裡有著很多讓人迷信的預兆:塔羅牌、手相、星期二穿戴新服飾、破掉的鏡子、真名Florence和春之女神相近卻身處春逝夏至的那天,都是撿著當前生活的碎片,並用過去留下的想法(那些想法甚至還不是自己的經驗,而是口耳相傳的習俗或傳說),來替尚未發生的世界做出預測與解釋。我們又再次感受到,時間當然不是線性邏輯,而是混雜糾結的。

就像開場時的塔羅牌占卜中,靈媒看見了一個多話的陌生男子,但女主角可能根本不在意就忽略過去(她只在意身體的病情),後來那名男子真的出現,甚至幾乎轉變了她原本自怨自艾的心情,這確實是在預測當下(包括觀眾耳聞)所始料未及的。眼前所看見的,與藏在後方角落或一掃而過無法看清楚的,都可能有其意義與影響,只是我們往往會視若無睹或難以理解。就如同戴著墨鏡或不戴墨鏡的高達Jean-Luc Godard,與他的所看見或誤看的愛人安娜Anna Karina;就如同女人型態美好的外在容貌軀體,和她可能生病也可能還好的內部器官;就如同歌舞昇平的巴黎,和那遠方正進行著殘酷戰爭的阿爾及利亞。阿涅絲娃達用一部以真實時間推展著故事的電影,挑戰著你自認為看見的真實,揭露出無法將過去-現在-未來明確分割、非線型、非主觀、混亂糾結的時間樣貌,於是發現,我們都只是坐在交通工具中被帶著向前進的乘客,窗外的風景流閃而過,能看到什麼?能想到什麼?又能留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