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角情事》La Pointe-Courte     1955年     阿涅絲娃達作品

漁村裡披掛的漁網與床單時而微幅輕擺、時而激情翻躍，民宿裡天花板上光影緩緩地搖曳，渠道上鬥槍競賽的勇士隨著兩船彼此靠近而一觸即發，阿涅絲娃達Agnès Varda鏡頭中美麗而獨特的景緻，長長如凝思般的注視，讓觀眾看到奇妙的動態之美，只不過我們有時候會忽略，那樣的動其實是被動，真正動的那個力量往往隱而未見。漁網與床單的飄揚翻動來自於風的吹拂，天花板月光的波紋來自於渠水的流移，男子競技的衝擊來自於划船人臂與槳的協調，這些藏身於後的力量，也暗指著整部電影那個無所不在的動態感，最迷人且深刻的意念根源。

娃達在電影裡描述漁村居民日常生活的段落，風格顯得頗為節制，有點新寫實主義的味道，讓人不由得想到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e的《大地震動》La terra trema，但在片中另一條主軸：感情即將走到盡頭的夫妻，娃達卻以非常豐富的電影語言，來呈現兩人之間漫長的對話。觀眾會發現那裡面充滿著像是無止盡綿延的動，不斷地從一個空間再到另一個空間，兩人像是以散步的方式，想把整個漁村的各個角落都導覽過一遍，而娃達的鏡頭也不肯閒著，忽焉在前、忽焉在後、時而拉遠、時而近拍地追蹤著他們，那長長的跟拍偶爾還會出現非常奇詭的角度（像是穿過一隻破掉的竹簍，或低到如趴著只看到走路的腳），彷彿反覆提示著觀眾，這堅持的、生猛的動，背後必然有個不斷推進的力量，像是吹掀床單的風，或是搖曳月影的波，而在這兒，則是時間。



時間元素在電影裡向來都是個有趣的概念。《短角情事》講述的是一個晝夜之間發生的事，鋪陳在不到一個半小時的劇情長度裡，所以時間顯然是被壓縮的。而情節的推進則是由一個個像是線性連結的空間（車站、漁村、荒地、民宿、海邊、殘壁、破船、渠道）所串起來，藉著空間的變化，讓我們間接地感受到時間往前的推展，但因為這裡面只有著重複與持續的走動與對話，沒有明確的行動與改變，所以時間顯得有些凝滯，甚至像是被拉長了，有時娃達還會將鏡頭突然轉到周遭不相關的事物上靜觀，像是木頭、鳥、螃蟹、貓、圍網捕魚....等，好似要逼著時間必須暫時停下來一般。

看似被壓縮卻同時又被拉長放大的時間，在這對夫妻間綿長的對話中，更具體地顯現出真實的面貌：丈夫苦苦地等待了五天之後，獨處的妻子依約來到了他的家鄉，告知他決定分手的訊息，在漫遊短角村的過程中，兩人談起了各自的心情、疑惑與需要，回憶起過去的生活點滴，探討著關於愛與生命的大問題，這時，裡面的語言是詩化、脫離現實的，交談並非完全對焦於彼此的疑問，回憶的樣貌可能是分歧的，現在與過去可能是交疊的，甚至說話的聲音也可能與畫面影像分裂，他們在兩人共同的感情經歷裡，各自描繪出一個屬於自己的生活感與世界觀，像是走過時間迷宮的不同路徑，揭露了時間內在的混亂、矛盾與可塑性。

這樣的創作想法其實頗為接近霍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等法國新小說作家的實驗精神，而事實上在本片中幫忙協助剪輯工作的導演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在幾年後就分別與莒哈絲和霍格里耶合作了《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和《去年在馬倫巴》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在這兩部電影中，影迷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與本片間血緣相連之處，包括形式，以及那種對於時間神秘獨特的思考與理解。



而在《短角情事》中，娃達還有幾個像是玩心大起的特寫鏡頭，同樣讓人印象深刻：畫面上只見夫妻兩人的臉孔，一者正面一者側面（或是兩者都側面）相互疊合在一塊兒，像是日後在柏格曼Ingmar Bergman電影裡（《假面》Persona、《哭泣與耳語》Viskningar och rop）常見到的那種構圖，雖然不知道柏格曼是不是曾參考過本片，但我想這概念應該是源自於立體派的繪畫，在二度空間中將事物拆解並重組出完整的形象。如果是這樣，我們或許也就可以這麼理解，電影裡的夫妻二人其實是一個人分裂而成的兩面，一個面向眷戀著靜態沉睡的根源（短角），另一個面向則渴望著燦爛多變的綻放（巴黎），而在時間之流（扁平的記憶與印象、當下的生存感受、未來的想像）中不斷掙扎、衝突、協調著，近鄉情怯、欲留還走，這似乎正可能是所有人都經曾經歷過或即將面臨的生命困境，像是走不出的迷宮。

時間是極其細緻、多變且微妙的，往往難以精確而生動地捕捉其樣貌，而娃達的《短角情事》透過了大量表象的動（鏡頭的動、人物的動、生死的動、心情的動、意念的動），美好地揭露出背後真正推動這一切的力量，宛如一首對時間的頌歌。影片尾聲又響起的音樂，呼應著最開端鏡頭的凝視，那是一塊木頭切面的特寫，那一條條鮮明曲折的紋路，不正也是時間的象徵嗎？

P.S. 本文中借助了德勒茲Gilles Deleuze「運動–影像」The Movement-Image與「時間–影像」The Time-Image的哲學理論，因為本人對哲學的認識過於淺薄幼稚，唯恐因誤讀而誤用，貽笑大方，所以未在文中標註。又因為事實上有些想法的確是在讀了相關書籍後得到的概念，如果不提一下又實在太不尊重思想來源，所以最後還是特別在此註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