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12 21:43:08冽玄

【霹靂魔翠】刻骨銘心 下篇

赤睛將自村裡布店買來的長襖子讓寒煙翠穿上,再給她披上了蓑衣,算是包得嚴嚴實實的了,眼看外頭雨水交織成一張天網,雨珠砸在地上滴答滴答的響著,逐漸聲勢浩大起來,卻顯得室內格外清冷靜謐。

「寒煙翠,該走了。」赤睛將眸光轉至身側端坐的人身上,便見那如水鄉出生的秀麗姑娘,已然梳了婦髻,依舊簪著粉晶石榴串金釵,她扶著微微隆起的肚子,默默地頷首。

在這個小村裡,寒煙翠總算熬過了頭三月,胎兒穩當了,赤睛便打算轉移地方。他們從小到大都沒怎麼交流過,此時居然要生活在一塊,寒煙翠覺著彆扭極了,可在她決定要保胎後,赤睛什麼都沒表示,就幫她安排下去了,受他看顧仍是很不自在的,畢竟赤睛什麼都不在意,只有火宅佛獄四個字,維繫著他倆。

然眼下想這些也於事無補,鬼使神差沒打掉這個孩子,跟孩子生父的副體生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抱著「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再抗拒也沒用」的想法,寒煙翠這三個月還算順當,大吐小吐雖無可避免,但還是吃得下飯、睡得好覺。

「上來吧,妳走不快。」赤睛見她神色還好,也沒有過多探問,反正左右她都要生下她所認定的「怪物」了,那就該放心將養。寒煙翠看赤睛輕巧地蹲下身,僅是咬了咬唇,便挨了上去,赤睛比起魔王子而言,更容易觀察體會出苦境風俗與社會習性,因此照著問、照著做,也把寒煙翠管得極為穩妥,鄰里都對寒煙翠有這般體貼的夫婿感到非常欽羨。

赤睛對此從不回應也不會多作解釋,畢竟寒煙翠懷的是主體的骨肉,他實在不好說清楚這其中該有怎樣的關係;寒煙翠知道自己身分尷尬,先不說什麼兄妹亂倫,只一條,懷著魔王子的骨血,正道還不把她往死裡整啊?這時候還是怎麼低調怎麼來吧!

身前的白衣青年覺察到她的重量,只輕輕一帶,便讓她微微側著身,倚靠在他不算寬闊的背脊上,他用巧勁輕鬆地托住她整個人,既不會磕碰到肚子,又能讓她舒服地歇著,不可謂不細心周到。「你打算往哪去?」寒煙翠甫聽見開門聲,便感受到一絲夾雜冷雨的風撲面而來,到底她穿得厚實,不怎麼覺得冷,赤睛原身是一條大火龍,從沒擔心過氣候變化。

「不一定,哪裡適合妳養胎都行。」他倆一致的目標就是如何安穩地生下孩子,寒煙翠蹙著眉想了想,「不如去那裡看一看吧?」

當兩人穿過一夕風雨,青年雪白的衣角都沾了幾點泥漬,寒煙翠因這陣淒冷秋雨吃了點風,還有點兒眩暈,他們已到了人去樓空,更稱得上斷垣殘壁的寒瑟山房前。昔年大名鼎鼎、翻掌風雲起的楓岫主人之居所,亦是她苦苦為了一名女孩追尋多年下落的楔子,流亡如此漫長的時光,唯一置辦的房產……鑒於寒煙翠與楓岫主人在佛獄死牢內話別一場,亦敵亦友的情誼,她既然已經逃出了四魌界命運的網羅,自然就不客氣地來叨擾了。

不是沒想過楓岫主人這忽悠的本事,究竟是真死去了抑或假死去,蓋因她被接二連三的混亂羈絆,一直未能探查得知,可眼下,寒煙翠自身難保,就只能將這些過往人事放一放了。

「妳在此等候,我進去看看。」赤睛在中庭一側的抄手迴廊將寒煙翠放下來,見她並未有不適,便就近瀏覽了一遍,雖然前院被拆得像座危樓般,但內院格局井然,應當還是完整的。寒煙翠瞧赤睛淋得一身濕,雖則他是條龍,但仍是人形走動的,要是風寒了,不得讓孕婦伺候?不由催促他,「還不趕緊去。」他知道寒煙翠是憂心他倆行蹤暴露,哪天武林人士沒頭沒腦的將他們當頭認出來,後面再死幾遍都不夠的;倒是沒意會到寒煙翠已將他當作「同伴」一般的關心起來。赤睛默然頷首,轉身便往山房內掠去。

不一時,赤睛果然回來接她,只說了許多房舍都還完整,稍微打點一下,讓她住到生產之日,應無不妥。寒煙翠總算放了心,不由感到睏倦不已,赤睛將原是楓岫的住房清了出來,讓孕婦先將就躺平,餘下事物,就待日後布置不遲。

夜半,無風無月,唯見天際濃墨染塵,連空息中的靜寂,亦混雜著一股躁亂之意。懷有身孕的寒煙翠對周遭分外敏感,睜開了眼,便撐起身子,眸光四下梭巡,不意在門旁的榻上瞧見那一身雪白在黯淡無光的室內,散發出一抹扎眼的微光。赤睛在協助咒世主封印魔王子以後,便也一同陷入了沉睡,他向來以「監視魔王子」為己任,可實際上,赤睛在跟隨魔王子離開佛獄之後,只剩下看著那人自取滅亡的事情,足以稱為赤睛這一生中唯一的期待。

魔王子若真不存於世,赤睛簡直是自由的了。他根本不必來找她,更不必因為她懷了兄長之子,火宅佛獄唯一血脈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看顧她的飲食起居。寒煙翠想了又想,能夠符合眼下狀況的解釋,莫過於,他還活著。且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

「妳醒了。」赤睛其實只能算是閉目養神,寒瑟山房久無人煙,江湖如海,一浪接一浪,誰會時時刻刻記著這個已經沒落的地方?可他依舊保持著極高的警覺。「赤睛,我那天問過你,大哥他是不是死了,你那時……」她記得,白髮青年漠然得近乎麻木的神情,以及淡若止水似的語氣,說著「是這樣不錯」。可為何這句話,細細想來,竟有些奇怪?

「怎麼?妳當時看到倒在地上的人死了,才問我的不是?」赤睛下榻到離她不遠處的桃木桌旁,上頭木盤托著的玉瓷荷塘茶具,他早已洗過換上溫水,正是讓寒煙翠夜裡醒了不致喝了涼水,冷到肚子裡的那位。見他熟稔地翻起茶壺,注水入盞,僅是輕輕朝她一送,便滴水不漏地落到她掌中,她沒滋沒味地啜了一口,溫度恰好。

「所以你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那是魔王子?」起身,她將喝光的杯盞隨意扣在木案上,眉宇間泛起鬱色,竟說不清她是在氣什麼,自己不是巴不得兄長死得乾淨?「妳如何認定與我無關,若果他死了妳才能安心生娃,那就當他死了,想必他也樂意。」赤睛眼也不眨,鎮靜中顯得非常刻薄冷酷,寒煙翠本來還有點認同他了,這會兒又覺得他實在可恨,「你究竟在說什麼?假使他活著……」話未落,寒煙翠意識到了奇怪之處。魔王子活著,為何沒有立刻出現在她與赤睛面前,知曉她懷了這樣大逆不道的骨血,不是正該歡欣鼓舞地對她冷嘲熱諷?

而赤睛也是,因何如此平靜,他縱使什麼都不在意,也不可能在感應到魔王子存在時,不做任何回應表態吧?最後便是她自己。寒煙翠對兄長的氣息,那是相當敏銳的,無非因為極度恐懼,又深深理解他的行徑,還有無常,因而他若是接近自己,她必定會覺察到!可這一路以來,都沒有,好似魔王子已經從世間消失,杳無音訊……

「若他此刻便出現在妳眼前,妳待如何?」赤睛知道寒煙翠不笨,約莫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只是就他而言,寒煙翠想沒想出什麼,都無關緊要。他既然接受她堅持生下孩子的請求,也就是出於個人意願的幫助,憑著那孩子是火宅佛獄的人,他沒理由加害,何況還是主體日思夜想都要得到的珍貴血脈──他與胞妹的親生子。 

初初長成少女的寒煙翠,如含苞待放的嬌艷花朵,她的清麗艷骨,日益繁盛,當真成了火宅佛獄美不勝收的一道景。可任誰也沒有想到,她純潔的身體,已經被一個男人無數次佔有,在暗無天日的佛獄,在無休無止的糾纏中,被慾望貫穿,受情慾所制,心魂墮落。

魔王子曾言,若有無間,他一定挺身而去,如此,方能承載他沒有盡頭的墜落。聽來多麼淒美,多麼浪漫。所以寒煙翠,只得與他一同迎向無間,否則,他們會一直墮落到死了之後,都無法停止下墜的深淵。

雖如是想,少女卻仍然努力活著,於是在望見太息公眼底迸射而出的妒火時,終於明白兄長為何要趁機奪了她的身子,使勁兒折騰她了……原來,他不過是想看看邪玉明妃的嫉妒,究竟能膨脹到什麼樣的程度。可魔王子終究是高看了太息公,寒煙翠跟比自己故去的母親還要年長幾歲的太息公,哪能針尖對麥芒,互相掐架個沒玩呢?

又,魔王子早前與太息公的苟且,亦是背著咒世主而做,如此兩下權衡,邪玉明妃還沒蠢笨到跟那宛若惡魔化身的少年對著幹,於是只得歇下心思;而那厭世如呼息,真理若血液的絕美少年,終究因為興趣太短,太息公再也入不得他眼內了。餘下的「熱情」,竟轉而傾注在無辜受他一時興起牽連進來的胞妹身上。

若要問魔王子為何興致不失,反而越加與胞妹「濃情密意」,糾纏不清,他自然是得實誠地說,「一個人面對困境,她若能堅強勇敢的忍耐,那可以適時褒獎,溫柔安慰,反正她是我的小妹,虛偽過場也算了;但倘若她面對是一個絕境中,要與自己所認知的道德善良為敵的局面,她即使屈服,也無時無刻都在痛苦,當她走到了最後,發現她眼前──」

依然只有我,那她的表情該有多動容?
  而為了那一刻,延長興趣期待的我,該有多偉大啊。
  「若只是興趣,你有『延長』它的可能嗎。」赤睛淡淡地補了這麼一句,魔王子似笑非笑,竟像是默認了他的話。

以致於寒煙翠童年過去,魔王子受封,赤睛沉睡,她仍然不明白,胞兄對她的,究竟生有怎樣的期待或者興趣。可當她日漸遺忘了這段醜惡可怖的時光,傾盡心力去愛著生於殺戮碎島的單純女孩時,才知胞兄該有多麼陰魂不散。也就是意識到自己無論身心,皆慘烈得燒灼著屬於他的印記氣味,她深恨她為何如此命賤的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當下沒死,至於魔王子被父王設計封印,她也沒死,這何嘗不是告訴她,她與魔王子,凝淵,是一樣的。

早在胞兄填滿了她的體內的殘缺時,屬於她的一部份也被他生吞活剝,離了血肉、脫了魂胎,把她生命裡的美好都奪走了,從此眼前只有黑暗。而胞兄呢?他打從出生落地,長成少年時,風華絕代,天縱奇才,可他的眼中,卻沒有任何華光,只有淡然、疲倦、輕蔑,更多時候,則是什麼也沒有。赤睛毫不在意,如同活死人般,魔王子實際上也一樣的。他只是任憑著心情與不斷產生的興趣,在剝奪、主宰、凌駕他人的瞬間,以鮮血敘事,慘嚎歌頌這世界,多麼了無生趣。

他們眼底,只有黑暗。

寒煙翠以為湘靈給她的生命帶來璀璨耀眼的光芒,但不過就是因為她已經在地獄了,所以看到光線才覺得刺目產生幻覺了。能得出此結論的寒煙翠,彷彿能見到魔王子笑意淺淺,語氣雖溫柔細緻,實則眼底永遠無笑無淚,無波無瀾地道:「我最愛的小妹,果然是最相信我的人,這樣簡單的真實,妳也一點一滴的參透了,這讓兄長如何不疼惜,如何不珍視。」

聽起來是那麼倒人胃口。可偏偏魔王子能說得徐緩悠長,平和而深刻,他的眉目他的嗓,他的笑靨他的吻,世間萬惡,低吟淺唱之時,那樣魔魅動人,烙印己身時,該有多麼熾烈逼人?

帶著那已毫無罪惡感能榨取的枷鎖,寒煙翠居然等來了他們重逢的那一天。他彷彿等了很久,畢竟魔繭中的生活,肯定是無聊之極,出來便忙不迭地尋找樂子,四處虐殺不算,還一路把武林正道挨家挨戶地挑釁,對方反而很忌憚「火宅佛獄的異數」這七字名頭,人馬是一撥撥地來,又被他隨便一捏就死。

於是他終於將她從殺戮碎島帶回墮落天堂,深沉得像是醞釀了萬萬年的情深意切,「我愛妳,我要娶妳為妻。」在那一刻,寒煙翠出乎意料地鬆了口氣。而後魔王子便囚禁她,等待他們洞房花燭,結為夫妻的那一日到來。迦陵心急地想放她逃走,可她卻走不動,只告訴他,「有些事情,你改變不了,我也同樣無法改變,那就只有接受一途。」

其實這句話並沒有她所說的那般坦然,更沒有顯得她比誰更高尚。她只是懦弱得不敢承認,自己早已是胞兄的人,誠如他所言,她這一生都不可能有其他男人,也不會有女人。只會有魔王子一人。迦陵眼底流轉著無盡痛楚,寒煙翠只覺悲哀,她這一路爭強好勝,為了佛獄、為了她自己的尊嚴,極端過、倔強過,什麼執著無悔,癡迷妄想,她都渴求過、追求過。可她,居然沒有愛過。她不愛迦陵,不愛湘靈,甚至不愛火宅佛獄。

「你走吧……父親已亡,佛獄不存,他與我成親,就不再有折磨你的興趣了。」魔王子根本不用去猜,也知道迦陵很久以前就戀慕著寒煙翠,就他對著她的真心,便足以挑動魔王子的興致來摧毀破壞一番,最好看見迦陵臉色蒼白,想自盡又不能自盡的憋屈樣兒。

在魔王子興味昂然地搗鼓了數日,火宅佛獄被他妝點的猶如死城,滿城鮮血,著實讓他手都有些痠,但不礙他娶寒煙翠為妻的決定。迦陵早在赤睛因為一時手滑打開牢門時,疏散了不少佛獄人員,魔王子殺得不多不少,大致能符合血流成河的絕美景致。

他牽著寒煙翠冷冰冰的手,細數他如何抽筋剝骨,給佛獄子民挨個放血,其手段之精彩,寒煙翠聽得眉頭緊蹙,卻並未如幼時作嘔,只淡淡地道:「如願了嗎?」魔王子只是露出一個比她更淡很輕的笑,彷彿遙遠的雲煙,他下一瞬便要消失似的,那底邪肆張揚盡皆收斂,獨獨留下了他最不可靠的純真無邪,「小妹,想要大哥去死嗎?」

寒煙翠活了這麼長時間,首次體會到何謂:天地間唯有一人,於你心上、眼底,哪怕你萬分決絕,在那人面前,你一步不得退,一步不能進,身前身後,盡是懸崖,可你又深知,天堂地獄,哪裡都超脫、哪裡都墮落,那人在心尖。

於是她抑制呼息間的急促狂躁,平緩那即將跳出胸口的心音,抿著唇,與他享受永生永世的寂靜,可魔王子不肯她浪費大好韶光,執起他們相牽的手,竟是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回答,妳就會有個機會,記住,我賜給妳唯一的機會,妳要好好想、好好回答。」 

記憶回歸最初,寒煙翠總算想起來了,一切的起始,皆從她用魔王子賜給她唯一的機會,讓他「死了」。
  他死了?死了。
  在他含笑答應她的時候。 

寒瑟山房雖已遠離江湖喧囂,可到底仍是個景色秀麗,依山傍水的好所在。冬日白雪紛紛,迎風披散在原是楓紅似火的院落間,雪的清新淡氛,鋪天蓋地而來,非但沒有冽寒凍苦,倒有些精神熱鬧,寒煙翠被赤睛裹了好幾層,仍是忍不住繞著院子走走看看。

寒煙翠月份大了,又大又挺的肚皮,看著實在憂心忡忡,不過赤睛卻渾不在意,閒適自得地坐在楓岫主人亭下擺著的一張搖椅上,就近觀察孕婦溜圈。說起這名孕婦,他是有些驚奇的,眼看著要臨盆了,仍舊是四肢纖細,容顏嬌麗,舉止嫵媚,儼然跟那驕傲的王女並無二致,可偏生又有股柔和之態,溢於言表,母性當真是堅強的,恐怕寒煙翠自個兒都沒發覺,她已經認同這個孩子的存在,甚至期盼著生下他以後的日子。

但赤睛卻不樂觀,魔王子的邪力是火宅佛獄絕無僅有,連他都不見得能全力抵擋,看中原武林呼天搶地,對主體深痛惡絕的模樣,那異端般的實力,絕不容小覷。而他的孩子,豈會是平庸之輩?更別說還是這對兄妹結合所出,眼下近親亂倫不是重點,赤睛真正關注的是,胎兒反噬母體的可能有幾成。

這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情,當初魔王子降生,咒世主在外頭跟殺戮碎島、慈光之塔打得頭破血流,沒來得及趕回來,王后勉強生下這可怕的兒子後,體力精元都耗損的差不多了,於是懷王女時,理所當然地難產而死。

他壓制得住主體之子的邪力嗎?赤睛沉思著,見寒煙翠停下來,眸光尋著他而來,他才起身道:「晚上還有風雪,回房吧。」

那日以後,寒煙翠沒再問起魔王子。赤睛本身對他們兄妹間的事情,並不是很有心得,更別說他此生能稱得上在乎的人事物,壓根是不存在的。如此寧靜的相處,時光歲月如流水潺潺,聽著在耳畔,瞧著已在天邊,赤睛到了要思量是否該請穩婆的問題時,終於意識到魔王子的孩子,不是個好相與的。

寒煙翠連續三天,身上發起了莫名的高熱,赤睛運功給她順氣退熱,卻被那孩子給擋下來了。他面無表情地退開,吐了口血,防不勝防,因為一個沒出世的胎兒內傷,他這頭魔龍第一次覺著憋得慌。不管她吧,這對母子要是同歸於盡,他總覺得對那已如空城的火宅佛獄,不是個事兒。

等著吧,寒煙翠要是開始肚子痛準備生產,他光想都覺得挺亂。可除了等,赤睛也不曉得能做什麼,於是沏了壺茶,依循著自外頭打探的消息,又燒了熱水放著,在外間安之若素地喝茶冥思,真真心寬的把孕婦晾在榻上了。 

這廂寒煙翠卻覺得全身飄飄然,可又不是通體舒暢,而是有種靈魂與肉體抽離的不真實感。她不會是要死了吧?念頭一起,倏然大大地說服了自己,她心頭一定,那股飄渺如浮沉水裡雲裡之感,立即被一股彷似要將她輾碎的劇烈疼痛取代,她猛然咬緊下唇,一絲血腥初綻,寒煙翠神智清醒三分,模模糊糊地睜開眼,這種時候,赤睛該是站在床邊等著的吧,未料白衣青年不見影蹤,僅有一個黑糊糊的身影立在床畔,她看不清。

是誰?不會是發現了她跟赤睛的身分,要來殺人滅口的?她懷著胞兄骨肉雖是罪該萬死,可沒有人能剝奪這孩子呼吸世間第一口氣的機會。為母則強,尤其寒煙翠本身就是如此要強的女子,當即咬牙要起身,無奈身子已是極限,即將臨盆的陣痛在如此合適的時機出現了,寒煙翠暗恨兒子不挑時間,想動一動都很難過,可那人卻沒有動手。

這讓她有些不切實際地想到──會是他嗎?是嗎?是嗎?

一定不是的。

他已經說了,給她一次機會殺了他。她不也好好地殺他了嗎?寒煙翠不敢想下去。她究竟是希望胞兄沒被自己殺死,抑或已經徹徹底底消失在這世界上。

無論是哪種結果,又跟她懷上兄長的孩子,並且決定將其平安生下來,有關係嗎?沒關係的,她起先確實是深深厭恨這個孩子的存在,畢竟她與魔王子的結合是為俗世的罪惡,不可原諒,絕對會下地獄的。

但她已經在地獄很久很久了,魔王子帶她到深淵去,她不懂他為何總在自己無盡墜落的同時,還能凝視著她,深深望著她,哭喊、尖叫過後,又跟著他往下,他們的墮落沒有可能停止。

因為什麼?因為他們是兄妹?怎麼會是如此膚淺的理由?一定還有什麼是寒煙翠想都想不透的。「……你能告訴我嗎?」她扯開一個難看的笑,去問一個連自己都不曉得是誰的人。可那人依舊是打量著她,視線似乎將她自上而下來回而過,她額上的汗水都流進眼裡,成為了更加熾熱的東西。她是很該死,可她為何要恨兄長,為何要恨自己?

其實她也不想恨。她甚至很希望他們是彼此認同、彼此關懷的手足。但又是為什麼,每一次咀嚼這句話,她都覺得那麼可笑、那麼悲涼。寒煙翠跟凝淵,到底有什麼關係?到底為了什麼需要彼此糾纏?如果他們只是兄妹,如果他們只是他們,一定不用再恨了的。

「我可以死,但我不要大哥死,你可以殺了我,但這孩子要留下。」她沙啞著嗓音,一字一頓,已然氣空力盡,不由覺著自己十分狼狽,十分可笑。可她是真的累了,身體心靈都被兄長踐踏佔有,寒煙翠早已不是寒煙翠了,她恨透了凝淵,恨透了他,可是當他答應自己去死,當她懷有他的孩子時。

她後悔了。

魔王子雖將人世間種種樣態看得通透,卻永遠看不透自己的心緒。魔王子明顯知道寒煙翠恨他,卻日日夜夜地欺侮她、侵犯她,讓她生死不能,甚至只能屈服於自己,最後,竟答應給寒煙翠機會,殺了他。

這樣的樂趣,不嫌太過漫長了嗎?

「一點也不會。尤其小妹還為了我,懷孕生子,受盡風霜苦楚,卻仍然那樣恨我念我,我最愛的小妹啊,逃避現實的模樣,真是脆弱純真,又虛偽得令人激賞。」赤睛擰乾熱毛巾,替寒煙翠拭汗,絲毫不理會旁邊翹腳抱嬰孩玩耍的主體。

「我看你的樂趣是永無止盡了。」寒煙翠在魔王子到來後,躁亂的氣息平穩下去,那孩子的邪力毫無一絲反抗之能,盡皆平緩下來,赤睛只好喚起寒煙翠最後一絲神智,充當了一回極不襯職的穩婆。所幸寒煙翠非是苦境之人,生命力硬是比尋常孕婦堅韌,吊著最後一絲氣力,在赤睛一本正經的指揮下,亂七八糟的將孩子生下來了。

對於主體的出現,赤睛不感訝異。因為魔王子從頭至尾,都未離開,只是不曾現身罷了。他知道主體不著調的行為,無非就是要看寒煙翠會不會被他逼得發瘋,現在卻不知他是比較喜歡沒瘋的孕婦還是瘋了的孕婦。

寒煙翠一直以為魔王子死了,那自詡溫柔真摯的兄長,就圓滿她一個寡婦的美夢,實則一路跟隨,赤睛也不說破,蓋因他們一行的行蹤,全靠魔王子的「樂趣」,得以掩蓋。若說孕婦為何感覺不到胞兄的存在,實是因為,那孩子繼承凝淵的力量,寒煙翠自然受那力量影響,就算魔王子距離她咫尺之遙,恐怕她也不能覺察出。

而成功誕下一白胖可愛的兒子的婦人,見著了自己的丈夫,差點沒厥過去。她真以為凝淵死了的,她是這麼恨,又這麼痛……可見到他一個大活人在面前蹦答時,寒煙翠好像有些明白了。

「大哥,你真的太無聊了。」她怎麼就沒殺死他呢?

「小妹,我已給過妳唯一的機會了,妳得記住,接下來的每一天,妳再也沒有機會殺我,無論是妳的生死,抑或這個孩童的生死──」

「都看你的心情行事,你會依照自己的心情或者當天的天氣,來決定我們母子是要雖死猶生,雖生猶死。」寒煙翠想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吧?她怎會有那閒心接他的話,又怎會有想要認認真真的將胞兄看進眼內的時候?

魔王子百無聊賴地捲弄著過長的額髮,可有可無地頷首,「不錯,小妹與我已有夫妻相。」

一旁的赤睛捧著一本隨手找來的遊記,慢慢地喝了口茶,連動嘴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主體被深淵吞噬,抑或自取滅亡,他想看的結局,卻有了新的局面。

那便是凝淵與寒煙翠一生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