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7 23:00:00木子米米

閱讀 胡淑雯 郊遊

哀豔是童年
郊遊 胡淑雯

這些年的皇冠雜誌有位作家的文字特別讓人著迷,
三言兩語,就能營造出獨特的文字風采,
作家是胡淑雯
2019年5月號的雜誌 作品名郊遊,寫的是外婆與她的故事。

篇章最初,便揉合了季節遞嬗的魔力,
開頭是這樣:
我從來不知道,冬天是怎麼離開的,
因為春天並不準時。

接著描述略帶瘋癲的外婆,特殊的神韻
「像烤過的麥牙糖,仿佛伸舌頭去舔,就能舔不白日夢來」
這幾個月的胡淑雯,我在猜測這是小說還是散文?
故事裡的她是否是童年裡的她,
世故、成熟、狡黠、聰慧,幾個月讀下來,
會遇到想侵犯她的老師、想碰觸她的大人,
然後,她一一閃過成人世界的邪惡。

讀著她的文字,會有種奇妙的畫面,
畫面中的她,冷眼看待周遭變化的總總,
所經歷的一切,終歸只是成為一段文字,
印在書中,做為記憶的佐證。

讀著她的文字,總驚艷文字裡頭,有情緒有聲音有畫面,

外婆對外公的念想,在春天特別有感,而她是這樣形容的
「隨春天而生的緊張盼望,讓她肌肉緊繃,全身冒出細細的汗珠,醃漬著她的皮膚,讓痛的更痛,癢的更癢。」

屬於外婆的心病,用郊遊兩字概括,
寫成心靈之旅,實屬一絕,
明眼人解讀成病,可作者加入了愛,
「外婆的季節性瘋癲,奇異地,飽漲著無限寵膩,與無邊的溫柔。」

再接著,又犀利的戳破
「於今回想起來,有一個科學而冰冷的名字,叫做症狀」
戳破後,在用孩童的眼光重新解讀外婆的病症
「然而詭譎,華麗,像一個豐饒的市場,竟賦予身為小孩的我,
一種安和樂利民胞物與的歡騰感。」

接著用四組類疊的辭彙,讓這段郊遊更添魔幻色彩
用不完的時間,
花不完的錢,
走不盡的落日
猜不透的風塵,失常的外婆比較快樂。

前面的鋪陳,原先猜測為普通情愛,但後面篇章,卻讀到了政治迫害。

而作者文字形容真是一絕
用玻璃譬喻
她是一個透明的人,生著凡事透明的病」
「她的透明不是大片大片的落地窗,而是摔破的玻璃,歧岔著歪斜的線條,必須小心對準,才能猜出她的意思」

整篇文章除了外婆的癲狂描寫的出神入化,更重要的是作者兒童的視角,
產生的反差讓通篇更有可看性。

「我想九歲的我應該有能力,陪伴56歲的她,保護她的反常,讓她的反常遠離正常的嘲笑」

「以我的正常洗掉她的反常」

郊遊兩字,看似輕鬆,越讀越感受作者文字高明下背後故事的哀傷悲鳴,
「我感覺到外婆的生命順著車窗灌入的風,一路流向沒有星星的夜空」

最後一段,文字裡有氣味,氣味被描述成尋常而親切,但郊遊終須結束。

最後結尾,讀來有種嘎然而止的冷冽
「直到公車離開鬧區,穿過鐵軌,轉眼間她就變得陌生而遙遠
,像一片畫裡的風景,在時光中靜靜燃燒」

這陣子看皇冠雜誌,特別著迷這位作家筆尖下的獨特魔性,
會寫出這樣作品的女作家,讓我好奇。

原先以為她的文字是初相識,後來google一查,才發現十年前,我無意中讀到時報文學獎的首獎作品正是出自她的筆中。

那篇文字叫界限,這些年讀過的文字不算少,可界限十分有重量的壓在記憶底層,
網海一掀,所有記憶便拼湊而成了。

google世代,發現不少讀過這篇文章的讀者,對於這篇的感受特深,
於是,我也如他們一般,將此篇文章收錄在我的格子裡,
繼續讓人傳頌與閱讀。


界線(收錄於哀豔是童年一書)

⊙胡淑雯

小學那幾年,我把嘴巴閉起來,頹頹荒老著。
深怕一開口就感覺舌尖……爬滿謊言的苔蘚。
我的家在城市邊緣,公車底站,一家銹痕斑斑的小雜貨店,
在便利超商的擠迫下節節敗退,東西難得新鮮。
每一天,我比同學早起一小時,搭公車,越過鐵道,進市中心上學。

候車站旁有個博愛院,磚牆內收容了無家的老兵廢人,
鐵門裡管束著逃家的犯罪少女。
下車那站叫作名人巷,巷內的私立小學門口,泊著一輛輛名貴轎車,

鑽出一個個乾淨的小孩。漂亮、完整,什麼都有,
連鉛筆盒都有十道門。他們是我的同學。

離家,上學。
自城市的直腸離開,來到心臟。
一臉下錯車站的表情。

入學第一天,我是全班第一個舉手發言的人。
老師,我要尿尿!
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以「老斯」始,以「放尿」終。
我說的是台語,台灣國語。同學們大笑,老師不高興。
我的臉上,浮出下錯車站的表情。我從家裡帶來的語言,
在那個空間裡愕然地犯著錯,率直無所愧,反更似挑釁。

多年後我才發現,這事發生在幼稚園而不在小學。
記憶切換了空間,將故事搬進小學教室,
不只因為它在那裡適得其所,
更因為我不許它當真──當真在那裡發生。
愈是不容許的,愈是在想像中警戒著,反覆排練。排練太多,
竟錯覺戲已上演,甚至修改細節,在記憶裡栽贓、報復。
原來「過去」跟未來一樣,充滿可塑性。

記憶與想像同樣背對現實,
面向渴望,渴望平反,我的童年。

不必發生什麼可憎的罪行,只需要一個眼神,
同學看工人像看到穢物的眼神。
以及,對家世背景近乎偏執的好奇:你家是做什麼的?
他們一問再問:你家是做什麼的?
我於是拉拉扯扯說了一大堆,
用廢話填滿下課時間,掩埋那說不出口的真相。

說起我爸……,小學讀到五年級,北縣平溪人,十六歲前跟著他爸當礦工,
上台北後洗車、修車、現在開計程車……,
似乎非得先說這些,才能為他的人生鋪上底色。

還在讀小學呢,就穿著丁字褲下地挖煤,
等待洪一峰的歌聲灌入暗無天日的坑底,
帶來午餐的歡呼。儘管歌聲再悲再苦,
於礦工都是快樂的,象徵陽光、飽食與休憩。

至於我媽……,她在家長會後跟著去逛校園周邊的精品店,最好奇的是:
這樣的衣服一件要多少錢?然而她不准自己開口問,以免被人看不起。
但店員並不招呼她。她的新鞋閃耀著廉價的光芒,
將腳踝上繃緊的不安照得明明白白。
我媽為家長會慎重穿上的新衣新鞋,
令故作輕鬆顯得格外辛苦。

我曾在作文簿裡寫下這些。像隻羽翼未成的小鴨,
用力拍打翅膀,試探風的力量。
我那知情的導師,怕我辜負了學費似的
,檢查我的言行、步態與吃相,
像在檢查一隻擅闖天鵝水域的、越界的小鴨。
「不准說尿尿,要說上洗手間。衛生紙收進口袋,
別捏在手心,否則一眼就看穿你的教養。」
天鵝,天鵝,你要更像天鵝一點。

另一個公民老師:「
你爸載一趟客人能賺幾塊?你媽賣一瓶醬油能賺幾塊?」
她將我的成績單摔在地上,「你考的這是什麼分數」!
她真情地哭泣著,替我惋惜。
惋惜我好不容易搭了上行的電梯,卻逆著階序向下走。
我記得她漆成黑色的長指甲,
鷹爪般攻擊我的臉頰,在我嘴邊刮出血痕。
我那來不及長硬的幼鴨的嘴,
輕易被刻下記號,供卑怯記取羞憤。
鴨子,鴨子,為何你還是鴨子!

那是午餐時間,人們在走廊間湧動。
人言轟轟撞向我,像一道強風,煽動著,
把我變成一件景觀,一件快要被強風拆解的違章建築。

強風也窒息了語言。
我禁止自己描寫熟悉的事物,停止在作文裡探問真相。
舌頭一日比一日沉重,
彷彿地下室關上的鐵門,在暗地裡生銹,在謊言上生苔。
撒謊成性,即連生活本身,
也化作一團悶悶發臭的謊。
睡過頭,爸爸準備送我,
我馬上能突然想起:今天第一堂停課。
爸爸堅持載我上學,
我就在離校一個街區之外下車。
因為,我說,這是導師規定的功課:
觀察學校附近的路樹,撿拾五種不同的落葉。
事後有同學說他看到了我,
我答是呀,我今天是搭計程車來的。
同學說他父母不准他坐計程車,
「又髒又危險」。我沒有說話。

在作文裡、畫紙上、言談中,我的父母彷彿不存在。
他們不說話、不現身、不在場。繳完學費就撤退、離場。

繳費,買入場券,把我送進另一邊,有司機與傭人的那邊。

當我在同學的派對上,驚奇地嚼下一片進口生肉,
我爸或許正把計程車停在陸橋下,扒著冷掉的便當。

坐同學的車,開車的是我爸那樣的人,
耳朵上夾著菸,光天化日剪指甲。
到了飯店,會先遇見我叔叔那種人,他也是個泊車員。
誤闖廚房,或許會撞見大姨,她做過洗碗工。
好在看電影並不會碰到姑姑,她只在二輪戲院收票、打掃。
也絕不會碰到姑丈,因為我的同學不吃路邊攤。

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把自己打扮得……像別人家的孩子,

跟灰撲撲的店家說再見。

尪仔標,再見。橡皮筋,再見。

枝仔冰,再見。

心酸的麥芽糖,再見。

爸爸,再見。

媽媽,再見。

我穿過鐵道,跨過界線,自邊緣進入中心。

見世面,開眼界,以那邊的尺度丈量世界。

我記得那虛榮滿滿的一天,受邀去班長家。
他英語流利、喝一種有果香的礦泉水,當眾遮住我的眼睛,
把我領到一截架起的高台上,對我朗誦詩歌。
其他男生陸續加入,讚美我,讚美著我所不是的一個女孩。
蜜蜂傾巢而出的嗡嗡聲麻醉著我,像是念咒,要我背向自己的歷史,
離開自己,成為自己不是的那個人。

我覺得自己要掉下去了。
那即將失足墜落的恐慌,既是關於肉體的,也彷彿是道德的。
──那將人置入「品、類、階、格」的力量。
我暗中呼叫不在場的人,任何一個不在場的人,將我帶走,
帶離這虛矯、鋪張、華麗的陳腐、與早熟的名利心。

忽而他們出現了……,來自我世界的那些人,
彷彿剛從地上爬起來似的,收拾餐盤,陳列點心。
其中一個像是看懂了什麼,伸手拍拍我。
那手掌粗糙的質感,恍如雜貨店捆綁貨物的繩索,
從世界另一頭盪過來,讓我抓著保持平衡,保護我免於墜落。

要花很多年的時間,我才懂得所謂「接納」──
他們之接納我,不是出於一種抹除界線的意圖,
而是另一種──不斷強化界線的需求。
是的,這條線會開一道縫,
讓幾個人過來,或許也會向另一邊位移幾寸,圈入更多的人。
然而界線兩邊,人的移動方向,
卻是不可逆的。總是這邊的去叩門,祈求那邊的人開門。
那邊的人並不覺得有需要跨過界線,
來這邊學點什麼、交交朋友、受一點驚嚇、或大吵一架。
那些抹除界線的手勢,終究證明了界線的力量,
定義的力量,將人分格分階的力量。

就像那虛榮滿滿的一天,
我爸心血來潮跑來接我,我臉色難看得像是作弊被抓。
回家路上,我爸過了很久才冒出一句話:
我的車子裝了冷氣,想讓你吹吹看的……。
我爸並沒有說「不是的,我不是來丟你的臉的」,
他只是在不必按喇叭時憤然地按了喇叭。
那是個聲響巨大、其實虛弱無力的抗議,
他的憤怒被囚禁在體腔內,找不到自己的詞彙。
因為這世界要他用別人的語言──界線那邊的語言──思考、說話,
他無法表達自己,於是憤怒只剩下聲音,沒有意見。

是啊,他成功了不是嗎?
他的女兒終於跨入那個,鄙視他的世界。

我總算,把這個故事撿回來,講一遍。
彌補我作文課裡沒寫的。
也許我又在這故事裡撒了謊,
忍不住虛構的衝動,以成就一個小孩對現實的報復。
一種屬於夢、屬於小說的正義感。
在這份延遲的抵抗中,我能做的,
只是把故事說出來,把那條界線指認出來。
指認它,指認其定義的暴力,
才可能模糊它、消除它。

且讓我炫耀我爸……,他曾因為心疼兩個老兵為兩千塊打架,當街掏出兩千塊。
假如給他一晚清閒,他會在電視裡搜尋俄羅斯芭蕾、或歐洲教堂史。

然而抹除界線並不是──把上層的人描述得可鄙、
把下層生活推向高潔可敬。
所以我偏偏要說,假如每個人都有一項特技,則我爸那項一定是罵髒話。
他還曾土裡土氣問道:店裡一雙皮鞋要七八百塊,
難道是義大利貨?
當我這麼說的時候,無須故作驕傲。
因為──我爸低學歷、欠優雅、靠艱苦笨拙的方法、
以零錢碎鈔養家這回事,毫無卑下可言。
mi ya ko 2019-10-01 03:02:39

成長過程總會有些奇怪想法
有時會很想從現實抽離
偶爾幻想一下也能幫忙對抗殘酷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