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在黑夜中奔馳的轎車內流動著壓抑的氛圍，珍基擔心的看著自從上車就不發一語的泰民，窗戶倒影依稀映照對方毫無情緒的表情；在會場時他還有些訝異泰民的沉著冷靜，能夠如此淡定的和珉豪面對面說話，原本正打算離開現場後和泰民討論之後的計畫，現在看來……剛剛的堅定與自信都是假裝的。

 儘管整段車程珍基並沒有打破沉默，是為了給對方一點時間調整心情；一直到車停在小別墅門口，泰民似乎才回過神想起什麼。

進了屋內並沒有馬上回臥房，望著珍基準備上樓的背影，泰民頓了頓還是開了口。

「珍基哥…對不起……」

突然的一句道歉讓珍基困惑，轉身不明所以看相一臉心事重重的泰民……

「怎麼了，為什麼和我道歉？」

「那人剛才把珍基哥最難受的回憶用這種方式說出來……」

見泰民眼神中寫滿了抱歉，珍基有些無奈又感到欣慰，緩緩從樓梯走下到對方面前。

「傻瓜，你為什麼要替珉豪道歉呢？這和你沒關係啊，況且……」珍基溫柔地說道，言語轉折處停頓了會兒，讓泰民感到疑惑。

「況且你剛才不是也幫我出氣了嗎，泰民啊你那時候真帥，珉豪被你說的啞口無言呢。」

 原本還有些擔心珍基後面的話，但一聽是這樣的稱讚才鬆了口氣，輕輕一笑沒有再說些什麼。

「哥，我先回房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撐起一抹笑容仍掩蓋不了倦容，或許這兩年下來早已習慣泰民這種強顏歡笑，可是今天呢？今天所擠出的笑容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呢？

從見到珉豪第一眼的慌張到後來的沉著應付，在他的心裡到底承受多少情緒與痛苦呢？

「泰民啊……」

「嗯？」

望著泰民成熟許多的面容，珍基心疼在這該是青春年華、追逐夢想的年紀，卻比其他人承受更多不該是這時候必須面對的事情。

「你…還好嗎？」心中有無數的疑問想說出口，也許是因為害怕聽見自己無法承受的的回應，也可能只是不希望再增添對方心裡的壓力，最終只是簡短的問候。

如此平常不過的詢問，泰民內心所壓抑的龐大情緒就像是得到了一絲救贖，在狂風暴雨的大海中抓到浮木般不禁紅了眼眶。低下去的頭是為了掩飾那出賣自己在眼眶打轉的淚水，湧上心頭的情緒帶著哽咽的鼻音搖搖頭。

「我很好…哥我先回房了……」

看著匆匆逃回臥房的泰民，珍基苦笑的嘆了一口氣，只能再次吞下自己無法克制的情感。

躲回房的泰民房門一關上，隱忍一晚的情緒與恐懼終於潰堤，無法控制的淚水滑落，卻又抑制不住全身顫抖……

那張兩年不曾再看過的面容、那個因為連想都如此痛苦的回憶，為何此刻交織著曾經的美好衝擊著他的身心？還以為早就能雲淡風輕的面對，原來一直都只是自己不斷逃避自以為的豁達；明明對你已經心死，只是心怎麼還是那麼難受？

崔珉豪，難道我還愛你嗎？

為了你出賣自己、放棄尊嚴，同時一次次給了你機會，我將真心交到你手裡，你卻也一次一次毫不珍惜的摔碎；本就不求什麼回報，只希望能有個白頭偕老的幸福，而我所得到的是多麼可笑的背叛。

人們常說愛得越深恨就多深，或許我真的非常恨你，可更多的也許是不甘願吧…呵呵……

漸漸緩和的情緒讓泰民恢復了理智，帶著一絲自嘲擦乾眼淚，挽起袖子看著那道不願意再面對的傷疤……

李泰民早已因為這個傷而死，所以現在的金泰成就不該再為了崔珉豪而難受。

─ ─

酒會結束後珉豪有些狼狽的回到姐姐的住處，看著房裡沒有姐姐的身影，只當作對方或許和朋友出去了，原本還想和珉靜說今晚在酒會看到泰民…看到一個和泰民長得相像的人。

亂糟糟的腦袋讓珉豪感到煩心，脫掉太久沒穿而感到束縛不自在的西裝，打開水水龍頭站在花灑下，任憑熱水從頭到腳淌流，想沖去那些他想不透又煩躁的思緒。

兩張模樣相似的面容再次映入腦海中，那曾經揚著笑容依偎在他懷中喊他珉豪的人，和今晚在酒會上冷著臉對他冷嘲熱諷喚他崔先生的人，難道真的是不同人嗎？若真是不同人又為何認識珍基，還和珍基走得這麼親近？

回憶起在酒會上挽著珍基手步出會場的人，因為那張如此相似的臉，他還是無法不在意對方和其他男人如此靠近，即便真的是不同人，他還是介意……

惱怒的一拳擊在牆壁，為什麼要讓他好不容易開始接受泰民不在的事實後，出現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算是上天要懲罰他過去對泰民的傷害，但這種責罰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

要他在泰民離開與否之間過著下半輩子，真的…太痛苦了……

回到臥房恰巧手機來了訊息，看著屏幕上傳來的一串地址與照片，決定隔天要再去確認一次。是泰民也好，不是泰民也罷，就算被冷嘲熱諷他也想再看看那張面容、那個他想念到快崩潰的面容……

一整夜輾轉難眠，每當雙眼閉上準備入睡，都會想起酒會上那雙冰冷又陌生的眼神，就這樣一直到清晨才終於敵不過睡意。

清醒時已經過了中午，想起昨晚的事情讓原本還有些混沌的腦袋醒了不少，想趕緊將泰民的事情告訴珉靜，但對方的臥房空蕩蕩的和昨晚一樣，仔細一看才發現姐姐梳妝台上的用品早就不見蹤影，就連衣櫥內的衣服也通通不見了；察覺事情不太單純，但礙於時差的關係想打電話給對方的想法也就作罷，想著等韓國那邊天亮再問個清楚。

洗漱後讓自己看起來沒這麼狼狽，珉豪按著昨晚收到的地址匆匆就出了門。

─ ─

飯廳內傭人們迅速收拾著餐桌上的碗盤，因為今天是周末所以珍基沒有出門，吃完了午飯就坐在餐桌前瀏覽有無重要的郵件，等到處理差不多才稍稍瞥了一眼時間，已經兩點了；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往樓上去，停駐在泰民臥房前正準備要敲門，這時門也同時開了。

兩人看著彼此愣了愣，珍基才瞇著笑眼說話。

「想著要叫你起床呢，你就開門了；餓不餓？我有替你留飯菜。」

「昨晚沒睡好所以起的比較晚，這都兩點了也是該餓了，謝謝珍基哥。」

淡淡的一抹笑沒有掩蓋住雙眼下青紫的痕跡，看著泰民一臉倦態，昨晚沒睡好肯定是因為珉豪突然出現的關係。

珍基讓傭人們去做其他工作，像以往那樣親自替泰民熱飯菜，這大概是一種習慣，只因為那次與死神拔河才搶救回來的泰民的性命，他就告訴自己為了泰民的健康，飲食上除了請營養師做規劃，送到泰民嘴裡之前都要再讓他檢查一次；與其說是習慣，或許就是一個自己對自己的承諾吧。

這樣的模式泰民起初覺得彆妞，久而就之也就變得理所當然，安靜地坐在餐桌前等著珍基張羅食物。

「好了，趁熱吃吧。」

可能是因為經過昨晚的事情讓泰民顯得更加沉默，轉頭看著一邊吃飯一邊滑著手機安靜吃飯的人，珍基每一次想說些關於珉豪的話題，卻擔心會讓對方想起不愉快的記憶，而總是過於明顯得欲言又止；倒了一杯水想緩解因為不知如何開口而起的口乾舌燥，懊惱的輕嘆一口氣，氣自己為何遇到泰民的事情就變得這麼小心翼翼。

「珍基哥，想說什麼就說吧，你一直這樣盯著我，我吃的很彆扭。」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泰民的出聲讓珍基一時有些尷尬，像是做什麼壞事被抓包那樣無措，即使泰民根本也沒抬起頭看向他，還是讓他覺得有些緊張。思索著該如何輕鬆得提起珉豪的事情，才正要開口大門就傳來門鈴聲。

泰民倒是沒有太多的反應，自顧自的吃著飯，珍基卻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似乎是覺得這個門鈴聲解救了剛才快要被壓抑不過來的氣氛而溺斃的自己。

「我出去看看，你慢慢吃。」

或許珍基從來都沒有想過他這個做哥哥的有一天會像今天這樣逃也似離開的弟弟視線；也可能沒有想過因為想要走進對方冰封起來的內心深處，而把自己對泰民的那份情感，化作那麼卑微的奢望。

走到客聽就看見傭人在跟門外的人說話，外頭的陽光有些刺眼，折射進來的光線讓他看不清門外的人是誰，走近一看               ，是珉豪。

「珉豪？你怎麼找來這兒的？是不是珉靜告訴你的！」

「當然是我請人調查的，還有你後面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姐早就知道你跟泰民在這裡嗎？」

「你要我說幾遍，他不是泰民！」

『框瑯！』

碗盤摔碎的聲音從飯廳傳來，阻止兩人差點一觸即發的火氣；珍基不安的轉身就往飯廳去，珉豪不理傭人的阻擋也跟著跑了進去。

泰民站在餐桌前，腳邊散落一地的碎玻璃，看上去略帶驚恐的神色是因為聽到珍基喊了那個人的名字，看到珍基身後跟著跑來的人，他還是沒有辦法做到看著他的面容卻還能淡定的面對一切。

「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沒…沒事……」

珍基緊張得上前將人拉開，此時此刻珍基比往常來的激動，異常的反應讓他忽略了泰民因為面前的珉豪而不知所措的情緒，蹲下身趕緊收拾那些危險的玻璃碎片；一旁珉豪看著似乎受到驚嚇而恍神的泰民，著急的走上前拉著人問道。

「泰民啊你真的沒有受傷嗎？」抬起對方低著的頭，溫熱的手掌輕輕撫過對方有些發白的面容，眼裡眉間盡是那熟悉的溫柔。

毫無防備的泰民內心早已混亂不堪，此刻僵直的身體完全沒有辦法抵抗珉豪的舉動，面對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那麼一瞬間…一瞬間差點跌進珉豪柔情似水的雙眸中。想掙脫此刻的困境，可是身體卻動不了，就好像身體有記憶那般在期待著崔珉豪的溫度與觸碰；如果當腦海中的理性勝過身體上的感性，他好害怕…好怕這樣的自己會控制不住的情緒崩潰，他好希望珍基趕快把他帶離開這個男人的身邊，他已經…快承受不了了……

兩人如此近距離的畫面，在珍基整理好環境轉過身就映入眼簾，這時的他才注意到泰民微微顫抖的身體，再不分開他們，怕是泰民的反應就會讓珉豪起疑而揭穿一切的謊言。

「崔珉豪你聽不懂人話嗎？他不是泰民。」

「你……」

在泰民情緒差點崩潰前一刻，珍基適時的將他拉往身後站到珉豪面前，沒有等珉豪接著想要反駁得話語，轉過頭察看泰民的狀況。

「泰成，你應該是昨晚沒睡好所以精神不濟，吃飽了就先回房休息吧。」輕聲說道卻沒有得到回應，正確來說是泰民一點都沒有反應；顫抖的身體持續著，眼神也沒有對上焦距，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太對勁。

「李珍基，泰民看起來不太舒服，你應該……」

「崔珉豪你有完沒完？」

珍基此刻光是擔心泰民的狀況就已經很頭疼了，珉豪卻在旁邊一再的出聲讓他有些暴躁，沒有理會珉豪被他這麼一吼而啞口的模樣，而是轉過身雙手輕輕捏了捏泰民的肩膀，低下頭小聲地在他耳邊說話安撫。

「沒事了，趕快回房，這邊我來處理。」

慢慢找回神智的泰民雙眼終於對上焦距，耳邊聽著珍基的話，才低著頭想要趕快逃離這個空間，可因為剛才精神過於緊繃一下得到放鬆，走了兩三步就有些站不穩，險些跌倒的身體是珉豪及時攙扶住。

「還好嗎？泰民你身體真的不要緊嗎？」珉豪還是無法改口他的習慣，面對一模一樣的面容，他的下意識還是只會喊出泰民這個名字。

再次落入珉豪懷中的泰民身體又再次呈現緊蹦，他覺得自己的心好亂，覺得眼前的人就像是毒品一般讓他的身體想戒就是戒不掉；他也覺得好吵…為什麼李泰民這個名字就是無法從他的世界中去除，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對他喊出這個名字？

我不是…我不是李泰民……

「到底要說幾次我不是李泰民！我不是李泰民！」像是抓狂般泰民推開珉豪極近崩潰的大吼，沒有理會所有人自顧自地就跑回了臥房。

珉豪被剛才情緒失控的泰民嚇到，心裡糾結著自己這樣究竟是對還是錯；雖然他們一直強調不是泰民，可他的心就是無法克制的不願意相信，只是若對方真的不是泰民，那他這樣糾纏著對方…是不是帶給他很大的困擾？

「你回去吧，他不是泰民，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

珍基看著珉豪杵著不動望著泰民跑走的方向，開口希望他趕緊離開，因為他待得越久，泰民身份曝露的危險就會越大。而面對珍基的逐客令，珉豪心裡還是有點吃味，他的心裡還是有太多疑問，知道一時半會兒是得不到答案，決定先離開再為往後做打算。

送走了珉豪，珍基才真的鬆了一口氣，但想到泰民剛剛失常的反應，他又心急的上樓想看看對方此刻的狀況，只是到了臥房前的他總是會在敲門前退縮，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麼，是害怕那個已經不是從前會甜甜喊他珍基哥，變得冷淡的泰民；還是害怕像剛剛那樣又是為了崔珉豪而情緒受影響的泰民……

門內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響，還是不放心的敲敲門，卻沒有得到回應。他知道這樣做不好，可是面對這樣毫無回應的場面，他會怕…怕像那次一樣看到自己無法承受的畫面，就像剛剛看到泰民身邊一地的玻璃碎片那樣，會讓他想起那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李泰民……

逕自的轉開門把將門緩緩推開，純白的床上沒有人影，反而是窗戶開著而隨風飄逸的窗簾抓住了他的視線，仔細看才發現那蜷縮坐在窗台下，將臉埋進臂彎裡的人。

午後的溫度涼爽舒適，靜謐的臥房內還能聽到微風吹進來的聲音，珍基走近窗邊將飄揚的窗簾收好，才蹲下身一下一下輕輕撫摸泰民的頭髮，安撫他還在微微顫抖的身體。

「還好嗎？」心裡即便苦澀，卻還是像往常那樣溫柔的詢問，只是聽到珍基的聲音出現在耳邊，泰民就好似那充氣過頭的氣球，爆發所有的情緒，還有連他自己都不願意提起的感情。

「明明改名換姓搬來美國就是想要忘記那些記憶，告訴自己如果付出一切得到的只是背叛，那從今以後我就當個冷眼旁觀的人就好了…我明明這麼恨他，可是為什麼我的身體就是沒有辦法抵抗他的觸碰和溫度？為什麼我的大腦告訴自己要推開崔珉豪，而我的身體每個細胞就像有記憶一樣不願意聽從大腦的指令？」

環抱著自己發抖的身體，腦海中凌亂的回憶交雜，情緒激動的不知該讓自己的心停在哪一個畫面……

「為什麼又要出現在我的世界裡…為什麼要來打亂我好不容易才換來的平靜生活……」

李泰民曾經的笑容屬於崔珉豪、李泰民現在的痛苦也是因為崔珉豪……

珍基看著泰民此刻失魂的模樣，他再大的肚量與忍耐總是有底線，兩年多來的陪伴與照顧依舊遠遠不及傷害泰民這麼深的崔珉豪嗎？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只是選擇了和泰民一樣用逃避的方式去面對自己不願意觸碰的傷口；那口口聲聲的恨，到頭來還是因為崔珉豪的出現，變得不再只是恨了吧。

但這樣的事實他李珍基不想說出來，他想放手一搏並且自私一次，他想讓泰民繼續恨珉豪，這樣他才有機會走進泰民的心裡啊……

「我們回韓國吧。」

簡短的一句話馬上就讓泰民原本空洞的眼神找回了一絲靈氣，轉頭看向珍基，對方還是那抹不變得溫柔笑容；而泰民眼神中的疑問與不解珍基都明白，只是將自己內心自私的想法轉化成合理的理由接著說道。

「如果你真的想徹底恨崔珉豪，想將他完完全全從心裡斬草除根，那我們就回去，回去那個即便讓你痛苦，卻能讓你不再對崔珉豪有任何留戀的地方。」

一席話讓泰民明顯猶豫，但珍基卻沒有再說下，他要讓泰民自己好好思考怎樣的生活才是自己想要的，是要在美國等崔珉豪一點一點把他的封閉的心再次開啟，還是要毫不留戀徹底忘記崔珉豪這個人。

珍基輕輕的將泰民剛剛緊握拳頭的手掌攤開，上面果然布滿了因為用力過度而留下的深深指甲印，皺了皺眉。

「我去拿冰塊給你冰敷。」

望著珍基離開臥房的背影，泰民咬了咬唇，內心仍舊無法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