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6 09:17:59jean

講座〉《走河》 謝旺霖

(108.7.1) 《轉山》到《走河》
我闔上《走河》,捨下文字中琢磨,人性的貪嗔痴
留下講座中他分享的氛圍,印度真實的日常。
因為《轉山》注意到謝旺霖,有世俗所說的反骨
如苦行僧用身體真切的體驗西藏
聆聽他分享《走河》
體悟徒步行走,印度恆河出河口─源頭
(108.3.23)講座《走河》謝旺霖
講座中,隨筆摘錄,圖片
人,相處有礙,但很想探索「人」、「身體」、「生命」的價值
印度,本質與台灣相似,例如多元宗教信仰
徒步行走
恆河出河口─源頭 
訪一個月印度,回來拉了一個月的黑水
再訪印度,旅行純粹,遠離觀光景點,不同視點.風景.隨性行走
沿著河流走,認識不同的印度
4個月1600公里,每日步行8-9小時
拍照,漸不想停留等待拍照的時間,而失去當下體會
在影像的思維,有時左右了主觀,不願獵奇,不願只有
回歸文字,令讀者發揮想像空間
人可以華麗宴客,也可以孤獨衣不蔽體的單自修行
佛教徒,聖地,乞討,僧人,生老病死,人生百態
從小思物,看見內在的自我,是不同的了悟
檳榔汁,吐橋墩,引發橋斷危機?
流屍,河邊火葬,入恆河
空污,政客的口水,貧富差距,沒有秩序,髒亂,生活的現實面
便溺隨意是日常,付費上廁所是無謂
火車裡,人生百態,是河流的另一形式
火車站,依火車站為家(安全也便捷
「減法生活」令我走得更遠,更久
十公斤的行李,亦生活態度
以為源頭走到源頭,其實大海才是源頭
回歸,宗教,輪迴
我活著,且還沒放棄!










另一種觀看的方式  謝旺霖   中時

 攝影/謝旺霖  雅穆納河畔的泰姬瑪哈陵。
2017年12月27日 中國時報 文/謝旺霖
請容許我稱呼它為她,畢竟它是專為她建造而命名的。
她靜靜地矗立在雅穆納河畔,展示著瓷白般的肌膚和均衡的線條。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美,一目睹便難以再移開目光。而那種美,卻又使我不敢一開始就貿然接近她,彷彿必須再為此多準備些甚麼。
我在她旁鄰的舊城區,幾棟民宿的頂樓餐館,花費比一般同樣餐點高出兩三成的飯錢,祇為了從不同的視角和方位,多加凝視她。
我還沿著她連接清真寺高聳的外牆邊,繞到她的身後,從低處仰望她高挑的背影──我更篤定那站在眼前的是一個人,是生命,而非僅僅是一座建築而已。有一度,我望著望著,突然就臉紅了,彷彿窺見她裙下若隱若現的風光,感官和情慾,竟同時被挑動起來!雖然她背臨的水岸是黑的,又擱淺著一灘灘腐臭的垃圾,但那些都絲毫無損她的美。我仍在此徘徊許久。
然後,我又沿著河岸,到四公里外的阿格拉堡,買下昂貴的門票。我站在雕飾華麗的大理石宮殿內,遠眺恍如幻夢浮盪在河面上的她。
「來這兒唄」印度導遊操著北京腔,領著一批陸客,移步過來。於是我也豎起耳朵聽,導遊指點眼前的八角塔說:「那高塔,是建造泰姬陵的國王沙.賈罕,遭他三兒篡位後軟禁的地方。國王就在那兒被關到死。」陸客喊著快點來給我照個相,自拍棒呢?
據說,正是興建這座愛妃陵寢(由兩萬民工,耗費二十二年),才加速蒙兀兒帝國走向衰微的。沙.賈罕還計畫在她的對岸,打造另一座留給自己的黑色大理石陵墓,相互輝映,再搭跨橋相連,要不是被篡位的話……。
然而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沙.賈罕也曾是起兵叛父,與兄弟互奪皇位的人。那幾代蒙兀兒帝國的歷史,似乎有一種爭權弒親的「傳統」。後來又想想,那些權位謀篡的事情,好像不祇限於蒙兀兒,也不祇是一種過去式吧。
我望著那八角塔,試著從塔的位置繼續望向她。不知那被拘禁的國王,是否會特別感慨?抑或還能時時隔窗遙見那美麗的陵墓,而稍獲一點點的安慰?
隨著不同的角度觀看,她即有不同的風貌,而她也透過日夜推移的色彩,在天地間不斷地變化著。
隔天,我繼續沿雅穆納河右岸走,經過河畔火葬場,穿過穆斯林的墳場。我打算繞到對岸去,從沙.賈罕原本想為自己興建陵墓的那地點,隔著河流,再次好好地看她。
一條火車鐵橋橫跨兩岸。一群水牛黑壓壓泡在褐色的河裏。有人坐在鐵軌上聊天,有人騎單車行在鐵道間,有人打著赤膊從橋上躍下跳水嬉戲。我藉著鐵橋渡河。
為了不讓視線偏離她,又為躲避烈陽的曝曬,我不加思索就鑽入河邊橫欄的鐵絲網破洞下,探入左岸蔓延的密林地帶,埋頭穿梭在沒有路徑的林木間,就這樣乘著蔭涼走著走著。
忽然聽見一聲大喊:「Don’t move!」一抬頭,便驚見一隻長槍舉在面前,唬了我一大跳,立馬舉起雙手來。
一名年輕士兵,食指叩在板機上,槍口直對著我,不斷激動地喊:「不要動!你從哪來?不要動!你想幹嘛?」士兵繞著我兜圈,逼得我冷汗直流,一時緊張地說不出話。我想指給他看,但一動,就激起他更強烈的反應。
「我說:不要動!不要動!」那對準我的槍管,卻反覆在顫抖著。我真怕它走火,嚇得快挫屎了!
幸虧一名留著八字鬍的高階老兵,連忙聞聲趕來,才終於──讓那對準我的槍口放下。老兵問明來意,知道是我糊塗誤闖管制區,便一路護送我步出這軍事範圍外。
總算抵達了能與她對望的河畔。但槍口下的餘悸猶存,我額上的汗水,還是涼的。我隔水凝望她的背面,以及隱約浮現在渾濁河面上綽約的倒影。想為自己和她拍一張留念照,卻發現怎麼樣的表情都很尷尬。
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體會到「那種美」是甚麼了:原來──美──是如此的危險,甚至可能要人致命。
而詩人泰戈爾稱她為:「永恆的淚珠。」
小記一筆
關於門票(全以盧比計價):
泰姬瑪哈陵。外國遊客:七百五十;本國遊客:二十。(都隨門票,附贈一瓶礦泉水,一雙棉布鞋套。)
阿格拉堡。外國遊客:二百五十;本國遊客:二十。
德里的紅堡。外國遊客:二百五十;本國遊客:十。
外國與本國遊客的門票差距,介於十到三十多倍不等。
後來我才得知,印度的觀光景點,略分四級,皆有外國和本國之分:
特級:如泰姬瑪哈陵。
國家級(聯合國認定保留區):如阿格拉堡、德里紅堡。
州級:外國遊客,一百;本國遊客:五。
地方所設的,則沒有固定標準。
(以上這些票價,或還會隨時間,物價指數,繼續調漲。)
這難道是印證:外國遊客被印度上下「公認」「真的」比較有錢?又或者這是曾身為被殖民(地)者,在歷經過往的殖民主的差別待遇,獨立後展現的「回報」與「反制」?
***
在印度待了好一陣子,大概能稍稍了解,愈須費力的勞動,大多會被一般印度人視為比較低下。
印度很多人力車夫,而在阿格拉,似乎又更多。這點或許與泰姬陵日漸受空汙侵蝕的影響有關──她方圓幾里內,都禁止排放廢氣的車輛通行。自然人力車夫便大行其道。
但不知是不是競爭太激烈的緣故,我覺得這裏的車夫特別難纏,他們總一路跟隨,亦步亦趨如影隨形。又或許多半的車伕或司機,經常這樣認為:可坐車,又何必費勁走路呢?能輕鬆坐在車上,悠遊美景多好啊!除非──你對他們開價很有意見,不然想必是個窮光蛋。
車夫大概很難想像,也不易接受,甚麼喜歡漫步、健行等的托辭。可能更難體會,你坐在骨瘦如材的他們身後,被拖載的那種深刻不安的煎熬。假使以你的立場設想,那他們如何能堅守崗位,還混甚麼、吃甚麼勒?!
那天傍晚,我又沿雅穆納河畔(河邊往往堆積無盡爛臭的垃圾)的馬路,一面望著泰姬陵,一面往回民宿的方向走。
每輛人力車、嘟嘟車,打從我身旁經過時。他們幾乎都反覆叮鈴鈴,或撳喇叭,然後高聲問:「先生,去哪?」「坐車嗎?泰姬瑪哈?」「很便宜的!」
「三十盧比,」見我毫無反應,價格就迅速直落。「二十,好嗎?……十……五……。」「您說說多少嘛?」
誰叫這整條路上,祇有我一人步行。而他們竟也非常耐心,配合我的步伐,一輛輛自動排隊。每名車夫和司機,非得「騷擾」那麼一陣才肯甘心。好不容易一輛走了,緊接一輛又來。他們重複同樣的問題,也無論早已目睹那些前人的挫敗。
「免費,」絡腮鬍車夫大喊,見我仍不為所動,他就採取更激進的方式:「不然,你載我。我給你錢。」我不禁噗哧笑出來,問他要給我多少?此時,他立即臉色驟變:「哈哈!你做夢嗎?」直到離去,揶揄的笑聲仍一波波蕩漾在悶熱的空氣中。(上)
(中國時報)
新德里的舊街區。
2017年12月28日  中國時報 文、攝影/謝旺霖
我一氣之下,突然跳車,並把自己覺得上當受騙,多種不快的感覺,一股腦兒統統倒在他身上,失控地對他咆哮:「閉嘴!Do you have mind?」
看來是下班時刻,路上的車潮明顯增多。天色昏暗。也許是顧及我的安危,竟有兩台私人汽車,接連停下,駕駛搖下車窗,說要載我一程。
然後,我又被哀求不斷的車夫纏上了。一位騎單車經過的青年,瞧了我倆一眼。有一度,我看那瘦到骨節比臂腿還粗的赤腳車夫,不免有點心軟,卻還是拖著疲憊的身軀繼續走,並超前那剛經過,此刻正停下、立在車桿間,講手機的青年。
青年梳油頭,帶副金框眼鏡,白襯衫配西褲和皮鞋。車把前的籃子裏,裝著個方形黑皮公事包。
隨後那青年跟上我們,就放慢車速,插在我和車夫之間。他用流利的英國腔問:「先生,您去哪?怎麼不搭車?發生甚麼事情嗎?」
我一時語塞,好像做錯了甚麼事一樣。
青年說,天黑這樣走路很危險的,一面也跟車夫對話。他該不會認為我跟車夫溝通不良,喬不攏價錢,或者沒錢搭車吧!
總之,不確定他們在討論甚麼,接著我看見青年掏出二十盧比給車夫。當我急著喊道:「No!No!」車夫早已把鈔票塞入口袋了。
青年說:「先生,請不用擔心,您可以上車了。」我們在原地僵持一陣子。我掏出錢還青年,但他堅持不收:「拜託!請您讓我付錢,這是我的榮幸,請您務必接受。」車夫也跟他一起勸進。
等我終於上車,青年總算鬆了一口氣。他反覆向我道謝,好似受到幫助的人是他,並非我!
「他是好人。先生,你是好人,所以遇上好人,」赤腳車夫不時回望,亮出滿嘴的齬齒,重複地說:「我也是好人。」
到了上坡路段,車夫開始撐起身,左搖右晃踩著踏板,沒幾分鐘,就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像隻罹患肺病的馬。汗珠吹到我的臉上。我望著那背影,不僅不安,還覺得自己有點殘忍,彷彿我是不折不扣的勞力剝削者。
路邊電線桿上的擴音器,突然傳出一陣令人神經緊繃的聲音。車夫又轉過頭,眉間深鎖:「先生,那是穆斯林。」伊斯蘭教毛拉(mullah)的廣播,之前聽見是在烏黑的清晨,我嚇得從床上跳起,趕緊向窗外張望下方空蕩無人的大街,還以為發生了甚麼慘案。
那不是唱誦古蘭經的某些片段。車夫說,那是在催促穆斯林去祈禱。「我是印度教徒,一個好人,」他指著眉間的紅點:「先生,您喜歡印度教嗎?」似乎在尋求認同。
望著他不斷揮汗擦汗,我終於鬆口說:「你是好人。」其實是想給他加油,但他好像感到另一種鼓勵,便沒完沒了,把家裏一大缸的事都盡數倒出。
車速不知為何愈來愈慢,簡直比走得還慢。「先生,快到您的旅館。我會很想你的。」車夫露出依依不捨的表情。
「先生,您說我是好人?」呃……。
「對不對?」這次,我很快回答:是!
「那……,您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我猶豫了一下,心裏嘀咕他約莫想跟我討點小費吧,但一想到稍前才無端接受別人「幫忙」,現在若斷然拒絕,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於是我問,甚麼事?想先聽聽他怎麼說。
車夫客氣解釋著(他的英語忽然變得很流利):可不可以耽誤我一點時間,讓他載我去附近的紀念品店繞繞,不須購物,那店家就會給他十盧比,然後他再送我回旅館。「好嗎?很近的。就一下子。」車夫央求。
我突然覺得自己先前的猜測,有點小人。不購物?(他點頭)一下子?(再度點頭如搗蒜)確認後,我爽快答應。祇見他馬上把車調頭,恢復精力十足的樣子。
那是家裝潢富麗的店,大片落地窗,裏頭布置著五顏六色的紗麗,圍巾,刺繡,披肩和地毯,也有各式印有泰姬陵的衣服和紀念品。不過裏外,連個顧客也沒有。
我一進門,經理馬上帶著隨僮來接待,深深地一鞠躬:「歡迎光臨,很榮幸為您服務,請問您需要買些甚麼嗎?」
他們隨侍在側,一下問我從哪來,一下奉茶,又讚美台灣的美麗(形容的讓我以為他們曾去過,原來祇是神往)。隨著我的目光稍有停留,一樣樣的物品立即被攤開,解說。
我一直想該何時脫身,才不失禮?車夫領到錢了嗎?這時店裏進來一對白人夫婦,迅速轉了一圈,祇見那些店員還來不及趨前,夫婦倆就快閃了。看來他們也跟我一樣,不過我卻還滯留在這。
拿著茶的我,隨口問一條據稱喀什米爾羊毛圍巾的價格。經理即刻拿出五條不同質地的圍巾比較,仔細介紹。果真如猜想的,比一般市售貴了幾倍。大概他認為我初來印度吧!
想來禮貌做足了,我道聲謝謝後,掉頭就走。
然而經理,窮追在後,不斷要我還價:「你想多少錢?說個價?」邊說邊跟著我走出門外,情急的樣子,好像一塊到口的肉要飛走了。
「你說多少?」我迅速跳上車,經理竟奮不顧身擋在車前。
「好,我的朋友,五百盧比!這是最最優惠的價格。」經理掀出底牌,我依然沒領情,祇是催促看似兩難的車夫:走吧!快走啊!
眼看攔不住,經理便開始握拳,跺腳,扭著臉,然後迸出一句:「Do you have mind?」我似懂非懂,突然愣住了。從他憤怒的表情和語氣,推斷他應該在罵我:「你沒良心!」
我先感到一種被刺痛,羞辱的一擊。接著又想,也許經理想說的是:「你有甚麼想法呢?」或「你有心(想買)嗎?」說不定是我錯怪他的意思了。但我仍壓不下,那第一時間所感到的傷害,及痛憤。
「先生,您怎麼了?是不是不滿意?車夫一邊騎,一邊回頭關心探問。我的腦海,還盤旋在經理的那句話,覺得真倒楣,好心來這幫人,單純逛逛,竟就遭人污辱。
「先生,他們不是好人。」車夫企圖安慰我。
「先生,您要不滿意,我免費再載您去另一家店。那裏的東西,更好,更便宜。」回程路上,車夫不斷地說。
難道他真以為我想買東西?難道他忘了怎麼答應我的?難道他不知道我正在生氣嗎?
「那家店就在您的旅館附近。真的很近!」車夫又放慢踩踏的速度,似乎想再度把我載到他方。
三輪車轉進漆黑的巷弄,一名老人正蹲在地上朝街溝屙尿。
車夫依然喋喋不休。沒想到,我一氣之下,突然跳車,並把自己覺得上當受騙,多種不快的感覺,一股腦兒統統倒在他身上,並直接脫口那經理的話,失控地對他咆哮:「閉嘴!Do you have mind?」
祇見瘦弱的車夫,驀地像烏龜般縮了頭,睜大眼,巴達巴達地望著我。一旁屙尿的老人,竟連帶被唬了一跳,慌張提著腰布,光著半個屁股站起,尿路卻止不住直往別人屋牆上灑。
怒氣爆發完,等心情平靜下來的時候,我才忽而意識:究竟是誰騙了誰?經理那麼氣憤,也許總是白給拉客的車夫,多少趟又多少的小費;車夫也許是單純盡責做他的工作,盼得雙方雇主的肯定;而我明明知道這是場「騙局」,答應參與卻……惱羞成怒。我不禁升起一股深深的羞愧,不僅自己當起騙子,竟還拷貝那不明的話術──真正指著無辜的人罵「沒良心」的──其實是我啊。
在印度,在阿格拉,我終於領會到胡亂發脾氣,鬧到後來的結果,我祇會愈來愈瞧不起自己罷了。
(下)
(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