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5 23:18:22劉俊余

許悔之詩中的藍調美學

亞力斯‧吉布尼在《藍調百年之旅》裏面說到:「要解釋、描述或書寫藍調,很難。但就好像在汽車旅館裡,隔著薄薄的一堵牆聽到隔壁的人做愛的聲音;你一聽到它就知道是藍調,即使你得把耳朵緊貼在牆上,才能知道隔壁到底在幹什麼。你只知道那聲音,騷動你的心弦,讓你無法成眠。」[1]一段話說出了藍調的內涵與神秘特質,藍調騷動人的心絃,如同在汽車旅館隔壁男女的做愛聲,讓為之神迷,無法成眠。

藍調的英文為blues,英文音譯為布魯斯,意譯又可翻譯為憂鬱和藍色,起源黑人的聖歌和勞動歌曲。17世紀,美國建國初期白人對黑人奴隸,黑人常期受奴役,黑人在田野歌唱,以減輕勞動對肉體的負擔,那時大部份的白人對黑人在勞動時歌唱是反對的,有些較為開明的白人會讓黑人在工作休息之時,唱歌跳舞,不過需有工頭在場,後來有些白人發現在勞動之時歌唱,不但不會影響工作的成果,還會提升效率,對黑人在田野工作中歌唱不再禁止,黑人歌唱的傳統起源於非洲,不管是婚慶、戰爭、授獵、祭祀,都伴隨著歌唱與舞蹈。[2]

黑人的歌唱對流行音樂、甚至二十世紀的古典音樂,影響至遠。18世紀美國白人傾向將黑人訓練成基督教徒,那時候白人與黑人的禮拜教堂是分開,在教堂中禮拜的黑人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情感,在禮拜之時,用即興的方式唱著讚美詩,「延長音、搖擺的節奏、拍手、頓足,還有即興的吶喊」[3]這些特點都充分顯示後來的藍調中,後來黑人關於救贖與解脫的聖歌形成了所謂的靈歌。後來靈歌、工作歌與黑人的民謠與滑稽說唱秀融合成了藍調,而所謂的滑稽說唱秀,是指黑人拿自貶自己種族的體裁來取悅白人,在南北戰爭之後,白人漸漸對黑人的滑稽說唱秀失去了興趣,黑人滑稽秀內容逐漸漸蛻變,變成給黑人觀眾觀看的說唱秀。[4]

藍調的歌詞變化,簡單而重複,黑人在這種簡單重複的歌詞說故事。密西西比佛萊德說:藍調就一直繼續下去,一直繼續下…………知道為什麼嗎?因為藍調就是生命的故事,生活的五味雜陳。[5]藍調的歌曲內容說的是生活本身,愛戀、夢想、挫折等等。

而藍調音樂在音符上的形式為「把大調音階的第三、第五或第七個音符降半音」。「藍調音符給藍調一種特別的感覺,加上藍調和絃進行,產生的結果既豐富又充滿人性,它讓靈魂滿足,這是別的音樂做不到的。它給樂手各種情緒表達的可能。」[6]

許悔之的〈憂鬱藍調〉一詩,剛好將藍調的內在特質說的相當清楚,也為自己的詩作作了美學的詮釋:

 

這麼輕柔的歌曲竟會使聽眾

瘋狂痴迷得

不知該,如何死去

收音機正播放

Moody BluesLive

主唱不停地吼著Somewhere

旋律迅速激盪聽眾高亢的,情緒

那彷彿六0末,或者七0年代初

一場瘋狂搖滾的殺傷力

整座城市跟著晃啊動起來

擺首,聳肩,又扭臀

當然免不了相互親吻,和踐踏

晚安!Music City

這麼快樂的憂鬱

他們為什麼繼續活下去?

這麼可笑的憂鬱

為何我與這座失眠的城市

只能共用一付耳機?[7]

 

許悔之在詩中提到藍調的幾個特色,比如:感染力、憂鬱以及貼近大眾的生活。廖炳惠教授說許悔之的現代詩是優異藍調,指陳的是許悔之詩中的憂鬱氣質與書寫台灣市井小民生活史說故事的特色。

 

一、憂鬱的氣質

 

許多論者都指陳許悔之的作品有著說不出的悲傷,正如學者王德威在〈詩:悲傷的紀念─讀許悔之《亮的天》〉一文所說的:

 

狂暴的抑鬱,深沉的悲哀。在潮水般的情緒往復之間,詩人抓住片刻緩衝,寫下他的心事。他似乎一再要告訴我們,有一種傷害摧枯拉朽,讓人無言以對。唯有詩,以其繁複,以其晦澀,約略能夠模擬那傷害於萬一。[8]

 

在許悔之的詩作經常可以讀到那種淡淡的哀傷,而許悔之詩作中那種淡淡的哀傷所為何來?來自許悔之嗜讀佛經,在佛經中知曉「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熾然不息。」」[9]又感念世事之無常,一切美好的事物轉瞬消滅,故其詩作中常有說莫名的悲傷。許悔之在〈少年之眼,哀愁之心〉一文論述詩人楊牧時,這樣提到:生的喜悅和莫名的悲傷從何而來?一枝花?一座山脈?還是一片海洋?還是一個殺戮的事件?都是都是。[10]許悔之的詩作經常有著莫名的悲傷,讀著讀著,讀者也經常陷入其中,比如〈昨夜我感到悲傷〉

 

昨夜我感到悲傷
因為離開了
如海一般遼闊的胸膛
而無以依靠
恍若在危峻的高原行走
呼吸著空氣將結冰而
如針刺,而至為稀薄
離開的胸膛
似海遼闊,湧過一回
就有一千顆星星為之落下

之前,我的臉依靠著
像鯨魚擱淺星光下的沙灘
喘著氣,巨大的肺葉
和心臟融化成水
終究會昇騰再昇騰為雲
吸飽了天空的眼淚,化作雨
落在無垠無邊的大海之上
韻致而溫柔的落降著
落降在海一般遼闊的胸膛

恍兮惚兮
昨夜,就在昨夜我感到
無法說出的悲傷
[11]

 

佛家說人世無常,人世的一切都因緣所和合,因緣所和合的事物不是永恆,它隨著因緣所生,也隨著因緣而滅。因無常,人世間有許多苦,比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許悔之在〈昨夜我感到悲傷〉詩中所欲表現的就是愛別離的悲傷,詩中海般遼闊的胸膛可能是指情人的胸膛,也可能是指長輩所給予的依靠,因失去了依恃,彷若在高原上行走,而周遭的事物有如針刺,而之前在還沒有離開如海般遼闊的胸膛之時,就算詩人像擱淺在沙灘的鯨魚,依然有信心,認為「喘著氣,巨大的肺葉/和心臟融化成水/終究會昇騰再昇騰為雲」,而全詩就在一詠三嘆的曲調中開始至結束。

 

二、書寫市井小民生命的無奈

 

藍調的歌曲中說著市井小民的生活,藉之述說生命的無奈,許悔之初期的一些作品,也有這樣的特色。市井小民是最弱勢的一群,只能隨大時代的變遷而變遷,在意識形態與利益掛帥的大環境下,市井小民的生命苦楚通常最不被政客所重視,只有選舉來臨之際,市井小民的所需所求才會被提起,但選舉過後,立即被忘懷。市井小民經常為生活所逼迫,一些美好的願想經常被現實所犧牲。在許悔之《家族》這一本詩集所創作的詩即有這樣的特色。

比如〈除夕夜失蹤的爸爸〉寫老一輩台灣的一生,台灣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從威權獨裁到民主開放,台灣小人物生命的種種演變。〈二叔公的拐杖〉用拐杖來比喻小人物生根蒂固的種種迷信。〈月娘〉描寫日軍台籍軍伕的魂魄對台灣的眷戀和願想。〈胎記〉參加街頭運動枉死青年的悔懺。〈阿姊个嫁妝〉書寫傳統女性的悲哀。〈一隻啁仔〉寫剛出社會的青少年心情的茫然。〈在鹿港〉組詩中的〈彰濱的陸戰隊員〉當兵的年少述說自己的過往,許悔之這類型的詩總是悠悠晃晃,有著藍調那種慵慵懶懶的情調。例如〈除夕夜失蹤的爸爸〉:

 

………….

他臭天幹地

怨嘆種田人沒米可吃

還好酗酒和賭博

及時拯救了他

讓他可以暈眩

和幻想。他繼續種下

每一株希望的秧苗

到了秋天彎腰割稻

稻穀的一部份繳給政府

剩下的放在穀倉裡

養活老鼠吱吱的叫聲

和我們一家人

……………[12]

 

以及〈二叔公的拐杖〉:

 

……………

他還有整套線裝的三國

孔明如何借東風

建醮要準備些什麼

整個家族的歷史

子嗣的散佈

也只有他記得

 

嬸婆夢見一群蛇

咬住他的腳趾頭

第三天,他突然中風

大夫曾經來過

二叔公卻他趕走

他喘著氣堅持

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中

大人們則偷偷地耳語

中風,啊那是我們家族的

所有男人的傳統

…………………[13]

又如〈月娘〉:

 

月娘看吧

看我不停地嘔吐

苦苦的膽汁

看我不停地顫抖

夢的破傷風

牽著我的手吧,月娘

帶我回去台灣

 

月娘請告訴我

罔市仔的奶水夠不夠?

我的小孩能不能養活?

從淡水到婆羅州

熱帶雨林的血蛭

早已吸乾了我的血

現在他們鑽進我的脖子

吃我的肉

 

月娘,我的便當空空的

連糙米飯配酸梅

都沒有。回到台灣吧

月娘,告訴罔市仔

把我的小孩養大

 

月娘去吧

跟罔市仔講

我的魂魄會搭乘

終戰後的第一艘船

我馬上就要回去台灣[14]

 

這些作品書寫小人物至卑至微之處,有如藍調中的民謠。〈除夕夜失蹤的爸爸〉那種亦詼亦諧的說唱風格,正是與藍調的某些精神不謀而合。

 

結語

 

許悔之因對佛理的體悟,詩中對事物的無常有著莫名的悲傷,使其作品帶著憂鬱的氣質,加上關注著小人物生命中哭笑不得的生命情境,使其作品如藍調中的民謠,構成其詩作的藍調美學,深具感染力。

 



[1] 李佳純等譯,蘇重審訂,Peter Guralnick等編,《藍調百年之旅》,台北:大塊文化,20045月,頁8

[2] 參考李佳純等譯,蘇重審訂,Peter Guralnick等編,《藍調百年之旅》,台北:大塊文化,20045月,頁13-14

[3] 見李佳純等譯,蘇重審訂,Peter Guralnick等編,《藍調百年之旅》,同註240,頁14

[4] 參考李佳純等譯,蘇重審訂,Peter Guralnick等編,《藍調百年之旅》,同註240,頁15-16

[5] 見李佳純等譯,蘇重審訂,Peter Guralnick等編,《藍調百年之旅》,同註240,頁16

[6] 見李佳純等譯,蘇重審訂,Peter Guralnick等編,《藍調百年之旅》,台北:大塊文化,頁16

[7] 許悔之《陽光蜂房》,台北:尚書文化,19904月,頁211-212

[8] 王德威〈詩:悲傷的紀念物〉,許悔之《亮的天》,台北:九歌,20048月,頁1011

[9] 《妙法蓮華經 上》,恩楷,20023月,頁100101

[10] 許悔之《我一個人記住就好》,台北:大田,19997月,頁134

[11]許悔之《亮的天》,台北:九歌,20048月,頁24-26

[12] 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25

[13]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33-34

[14]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36-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