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5 23:16:27劉俊余

許悔之詩中的台灣觀照

早在許悔之第一本詩集《陽光蜂房》中的〈年代〉、〈在鹿港〉、〈夜聽海濤〉、〈聖者的快感〉這幾首詩,許悔之就開始為臺灣人的命運照相,第二本詩集《家族》整本詩集更是傾全力描繪台灣人的悲哀與命運,用一本詩集集中火力來描繪同一主題,古今中外許許多多詩人都曾嘗試過,台灣現代詩人也不例外,比如余光中在《蓮的聯想》這一本詩集利用情詩來試煉古典意象如何轉化成現代意象;又如楊牧在《海岸七疊》這一本詩集書寫結婚生子的喜悅;又如陳克華的《欠砍頭詩》用性意象來解構權力關係。而許悔之的企圖心更大,他企圖用一本詩集來描繪台灣的整體形象,如攝影師般想要捕捉台灣的精神氣度和悲哀,於是《家族》這一本詩集出現了。《家族》這一本詩集除了重複收錄《陽光蜂房》一書的幾首詩後,新加入的詩與重複收錄的詩在整本詩集中形成一個有機體,《家族》的封面副標題為不完整的台灣家族史,從詩集的第一首詩《凱達格蘭,十三行》摹寫原住民的戰神開始,陸續為台灣的人事物照相,他將台灣小人物的命運與家國的命運連結在一起,〈弟弟的沙灘〉書寫被污染的沙灘、〈除夕夜失蹤的爸爸〉書寫台灣小人物從台灣早期的農業社會到經濟逐漸起飛到黨禁開放,黨外勢力逐漸經由選舉壯大,本土意識抬頭,本省人與外省人透過婚配與長時間的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逐漸融合在一起,在〈二叔公的拐杖〉一詩中,摹寫傳統的台灣老者與他的死亡;在〈月娘〉一詩中台灣人被日本徵召到南洋當軍伕,亡靈一再向月亮述說對台灣對妻兒的思念;〈胎記〉和〈綠島〉各自描繪著台灣早年參與街頭運動與信仰馬克思主義的悲慘命運;許悔之也嘗試用台語書寫,可惜台語書寫的幾首詩詩意甚為薄弱;〈在花蓮〉與〈在鹿港〉兩首詩書寫的並非外在的風景,而是在寫人心中那一股矛盾和鬱悶,在詩中我們彷彿就置身花蓮與鹿港的現場與感受詩中人物的悲苦;〈阿姊个嫁妝〉暗示女性在傳統社會無奈與悲哀;〈一隻啁仔〉試圖捕捉剛出社會年輕人的茫然;〈在花蓮〉這一組詩利用戀人絮語來捕捉花蓮甚至台灣的形象;〈在鹿港〉這一組詩分別透過描繪孩童和正在當兵的青年來揣摩台灣的神韻;在〈廢棄的海岸〉一詩寫核能的危害;從〈罪與罰〉與〈年代〉書寫台灣白色恐怖時代許悔之意圖建構全面性的台灣的圖像。在《家族》這一本詩集之後,許悔之斷斷續續關注著臺灣這塊土地的人事物,縱觀許悔之的台灣書寫,可以分為下列幾種主題:

 

一、為台灣的歷史照相

 

台灣這塊土地苦難不斷,這一塊土地在六百多萬年前由於歐亞大陸板塊和菲律賓海板塊互相擠壓導致地殼隆起,於是美麗之島福爾摩沙形成了,歐亞大陸板塊和菲律賓海板塊的造陸運動現在仍然持續進行中,1968年考古學家在台東縣長濱鄉挖掘到遠古時代的人類文化遺址,究竟人類如何到達台灣島的呢?據科學家的研究,在冰河時期,許多陸地與陸地之間是相互連結的,人類與動物在陸地間遷移,從其他的陸地到達台灣,但在大約一萬年前冰河進入消退期,海平面上升,台灣島與其他陸地被海隔離,來自他方的史前文化演變成台灣獨特的史前文化─長濱文化。島嶼上的史前人類逐漸懂得使用工具,種植農作物,飼養動物,不再單純以狩獵維生。島嶼上人類文化進入新石器時代,而在台灣島上出現的新石器時代有位於現在新北市圓山地區的圓山文化及位於台北盆地的十三行文化等;十三行文化一般被認為是後來生活在台北盆地的凱達格蘭族祖先,距今一千五百年至四百年前,十三行文化的人類已會燒製陶器,考古學者發現十三行文化的墓葬方式有直肢葬和屈肢葬,屈肢葬即是將死者的肢體彎曲,他們並以瑪瑙飾品、玻璃臂環、陶器等做為陪葬品。[1]許悔之在《家族》這一本詩集的第一首詩便是〈凱達格蘭,十三行〉:

 

驍勇的戰士的頭

被異族的下弦月砍了

我們為他祝福

他的靈魂

將成為我們的戰神

隨著煉鐵爐中

烈烈的火焰昇起

敲下去吧

敲出一柄銳利的矛

鑄出一把鋒刃的刀

下一次的戰鬥

教他們用十倍百倍的

頭顱來償還

讓我們為戰神

唱一首勇健的歌謠

他的屍身已經冰冷

我們將他直肢而葬

給他金飾、陶珠

和玻璃臂環

讓他陪著祖先跨過的海洋

和沙灘上美麗的貝殼

睡一次長長

長長的覺

 

那時候

除了唐朝的商船

所有的漢人都尚未來到[2]

 

關於台灣的歷史文獻記載,最早的記錄是《三國志》,三國時代台灣被稱為夷州。直至唐宋時期才有漢人至澎湖定居。明朝為了防止倭寇的侵擾,實施海禁政策,但卻導致中國沿海的居民為了生存乘船越海來到澎湖和台灣開墾,此時台灣才漸漸有漢人的到來。[3]

許悔之〈牛〉一詩用牛暗喻台灣過去的歷史命運:

 

在越稀爛的泥地裏

越是要踩穩

踩穩了

就像腳下的

土地從不說話

就像那年

麻雀槍殺稻草人

 

被鞭打的痛

遠不及

無法在土地上

耕田的那種

拖著犁

只能向前走

一路子的稗草稻子

芋仔和蕃薯

天空的虹彩逐漸消失

而往前

再往前走

就會遇見荷蘭人[4]

 

許悔之用牛比喻為台灣人,牛天生吃苦耐的天性如台灣人,而牛經常被飼主奴役,鞭打,逼他工作。土地象徵台灣,「麻雀槍殺稻草人」象徵某個殺戮事件,可能是日本人侵台也可能是荷蘭人侵台或者鄭成功攻佔台灣或清朝攻佔台灣,台灣在歷史上一直處於被殖民的地位,「被鞭打的痛」暗示被外來政權所統治,「無法在土地上/耕田的那種/」暗示土地被外來政權所侵占了,而不斷地往前走,「一路子的稗草稻子/芋仔和蕃薯」暗示來寄居台灣的族裔繁多,而台灣這塊土地的運命多舛,不斷不斷往前走,卻不斷遇到類似荷蘭人的外來統治者,台灣上方「天空的虹彩逐漸消失」。

台灣從日據時期到國民政府徹退來台,台灣的民主化歷程相當艱辛,我們今日所獲得自由民主,比如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免於恐懼的自由,都是源自於從事民主運動前輩們的努力,許悔之在他的作品上也關注到了。〈年代〉一詩寫威權時代的人民心中沒有安全感,充滿了恐懼,對未來缺乏期待:

 

那個年代沒有爭辯只有無情的

槍聲。有人在街頭仆倒

有人號啕,牛羊死了遍地

鴟梟夜啼八方

 

那個年代不許流淚

只因恐懼無故入牢

離妻別子

人生處處是刑場

 

來不及等稻浪熟透

許多人繫上鐐銬

父不父,子不子,不過是

歷史中一個小小的玩笑

那個年代只有槍聲

權力,和榮耀

死去的父親希望他的孩子

永遠不要長大[5]

 

許悔之在詩中將威權時代的情況中,描寫的相當逼真,威權統治的年代,人民沒有同統治爭辯的自由,掌握有軍隊權力的統治者,他說的話就如同真理,比如二二八事件,槍聲使一切噤聲,街頭只剩下哀嚎聲,倖存者怕惹事生非,不敢流淚,那個年代連安居樂業的農夫,都可能被銬上鐐銬,詩末的「死去的父親希望他的孩子/永遠不要長大」,天下父母心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趕快長大,趕快懂事,這裡弔詭的是死去的父親希望活著在人世的孩子永遠不要長大;長大了面對不公不義的世界,不是眛著良心屈從統治者,要不然就是反抗統治者,生命遭受威脅。

在威權到民主的過程中,經過許許多多的風風雨雨,經過人民的抗爭和民主運動前輩個人犧牲奉獻,台灣才得以享有今日的自由民主,在民主化的過程,遊行抗爭是很頻繁的事,許悔之也觀察到了,並在詩中賦於新意,如〈聖者的快感〉:

 

隱隱

隱隱底

他察覺到

聖者的

光榮快感

強力的驅散水柱

終於噴出

遊行的隊伍

滿街奔跑的

善男子、善女人

空中迴盪著

幾句抗爭的口號

嗯,沒錯

根據密報

這個城市的下水道

的確積塞了

過多的保險套

和鼠屍。[6]

 

這首詩顛覆民主運動者的形象,面對統治者的強制驅散群眾的作為和不斷逼近的威脅,詩中的抗爭者竟然感到快感,詩中「隱隱/隱隱底」彷彿威脅逐漸逼近,抗爭者在抗爭的過程中,幻覺自己是聖者,並因感到快感,詩中暗藏著性暗示,在詩中的抗爭者感到聖者快感的同時軍警的強力水柱噴出,水柱噴出的形象與男性性高潮的形象有其類比性。詩末下水道所積塞的保險套與鼠屍,其意涵正如洪春音在〈讀許悔之詩作《聖者的快感》〉一文所說的:保險套是性行為的具體紀錄,過多的保險隱示著狂縱,也隱示壓抑。」「老鼠可以說是性放縱的典型,相對於老鼠過高的繁殖率,過多的鼠屍並不突兀。而「鼠屍」與「保險套」兩個意象的並置,加強了放縱與腐臭之間的因果關係[7]

台灣的民主運動在公元2000年政黨輪替時,到達了一個里程碑,但是台灣人民的興奮,並沒有持續太久,新政府剛剛接手政務,許多方面都顯得序亂無章,不久後發生的八掌溪事件[8],四個工人因八掌溪溪水暴漲,受困於八掌溪的河床,久候救援不至,最後被溪水所沖走,因全程透過媒體轉播,全國人民震驚,陳水扁政府的蜜月期因而結束。八掌溪事件的發生,許悔之寫下了〈地獄盡頭〉一詩:

 

四個人

八隻手掌

在八掌溪中

緊緊地相握

 

洪水來了

洪水來了

救援的直昇機

為什麼不到來呢?

 

洪水來了

洪水來了

一個人被沖走

其他三個人

瞬間,也被沖走

 

電視螢幕

幻想了地獄盡頭

太可怖!太可怖!

荊棘長在地上

空心的人啊

空心的人四處行走

我們的島嶼

是一艘沉沒的方舟[9]

 

這一首詩就詩的技巧來說,並不是一首成功的詩,流於情緒的控訴,但就社會紀實與關懷來說,這首詩仍然有其意義和價值。詩最後一段寫到:荊棘長在地上」,意味著缺乏彼此相愛的心,活在這世上,寸步難行。同胞間彼此不相愛,四個受困於河床的工人因官僚的行動緩慢,遲遲等不到救援,而遭受滅頂之災,詩人認為缺乏彼此的相愛,人就有如空心人般,島嶼充滿了空心人,那這塊土地也就沒有希望,無法航向世界,如同一艘沉沒的方舟。

 

二、台灣地誌的書寫

 

在〈月光雲豹〉一詩,許悔之從極高的視角,俯視台灣這一塊土地,全方面寫活了台灣這塊土地的生態,比如:

 

一隻黑熊奔月奔過山崗

彷若擂鼓吼叫

驚醒林中的鳥雀

撲翅亂飛

我們可以聽見

秀姑巒和濁水溪的水

急急流入闇夜狂潮

千萬年來

在這座南方漂流的島嶼上

閃電劈翻了神木

飛鼠葬身火場

火光比自焚的月光

更加明亮[10]

 

在詩中我們彷彿看見了台灣島的山林的電影寫真,鏡頭拉近月亮高掛於黑夜,黑熊在奔跑,擂鼓吼叫,鳥雀被黑熊驚起撲翅亂飛,最後鏡頭拉遠,描繪秀姑巒和濁水溪的水急急流入闇夜的浪濤洶湧的海洋,閃電打中了神木,森林起了大火的壯闊場面。

最後人類探險的驚險場面出現:

 

我們並不放棄繪製星圖

繼續往山的更高處

前進,卻始終沒有發現雲豹

除了牠糞便的氣味

在林間繚繞

山的稜線走在我們前方

雲霧大聲喧鬧

洞穴飛出了蝙蝠

吸吮著樹葉上的露水

和月光…….突然間

都停了下去

你聽你聽

是風在呼喚雲

雲在山頂─

只等那,轟的一聲雷響[11]

 

這幾行詩句也充分利用攝影的技巧,首先是近拍鏡頭,人類在山中行走企圖繪製星圖,探尋雲豹,鏡頭又拉遠,前方雲霧在山的稜線繚繞,洞穴飛出了蝙蝠吸吮露水和月光,再來是定格,一切靜止,聽著風呼喚著雲,雲在山頂上等待雷響。

〈月光雲豹〉的第三節將海擬人化,海在回憶著台灣的過去,將詩提高到神話的地位了。

 

在雷雨中我們數度

背湍急的山洪阻擋了去向

西南季風帶來大量雨水

從山頂竄向平地

平地流入海洋

夏秋之際的颱風和

斷續的地震也是這樣

一首命運的歌謠

這座島嶼曾經是海

而現在

海蹲在不遠的地方

思考:這裡曾經是海盜的搖籃

這裡曾經是移民的夢鄉

這裡曾經盛產樟腦蔗糖

這裡曾經有梅花鹿奔跑

一切都和月光賽跑

但是,天亮以後

月光帶著平埔族消失了

雲豹往山裡跑

越跑,越高

終於高出了

天上的月亮和太陽[12]

 

這幾行詩運用鏡頭的移位,一開始鏡頭聚焦於台灣島的洪水,鏡頭轉向波浪起伏的海,海浪起伏彷若在思考,思考著這裡曾經是海盜的搖籃、移民的夢鄉、盛產著樟腦和蔗糖、梅花鹿在奔跑,最後詩行又跳入了神話書寫,所有的一切都和月光賽跑,平埔族消失了,雲豹往山裡跑,越跑越高,最後高出天上的月亮和太陽,也消失了。

第四節許悔之再度運用神話書寫,雲豹不再吼叫,它化為日照、月光、海濤和風的呼嘯:

 

在溫帶針葉林中

我們聽見失蹤的獵人

那山的靈魂

用口傳的神話來抵抗衰老:

多年以來

Kokunan不再吼叫

白人他化為山間風吼

夜半他召喚勃怒的海濤

Kokunan不再吼叫

白天他是火燒日照

夜裡他是熾熱月光

在日全蝕的白天

在月全蝕的晚上

Kokunan站在最高的山崗

趕走那些想要

吃掉月亮太陽的烏鴉

多年以來

Kokunan不再吼叫

但是你依舊可以聽見海濤

和山林間,風的呼嘯[13]

 

台灣雲豹因環境的變遷,人類的捕獵,已然絕跡,但是在許悔之的詩中,台灣雲豹已然融入整個台灣的大自然,化身成風的呼嘯、海濤的洶湧、日照和月光,詩末的「但是你依舊可以聽見海濤/和山林間,風的呼嘯」,台灣雲豹雖然消失了,但台灣自然的律動依然持續著,海濤依然拍打著台灣的海岸,山林依然湧動著。透過對台灣雲豹生命的關注,許悔之寫活了台灣的海、台灣的山,並將台灣地誌書寫提升到神話的層次。

 

三、對小人物的關注

 

許悔之的台灣書寫詩作,大部分都是以悲憫之心觀看這塊土地發生的人事物,極少暗藏諷刺和批判。在〈一九七六年,中元普渡〉一詩,卻在詩中暗中嚴格批判台灣鄉親嗜血的性格,詩中諷刺台灣人不寬容不厚道的一面:

 

就在住七號大埤的樹林裡

垂掛著許多條蛇,彷若

在豬圈上吊的阿義嫂

傳說她懷過三隻早夭的仔豬

來不及等到中元普渡

便流了產。幾年來

她的丈夫一直溺醉在小鎮的妓女戶

看一支支酒瓶張大了嘴巴

拼命在唱牽亡歌

很快要到種花生的季節

他把死去牽手的衣服

穿在稻草人身上

但是麻雀和斑鳩都知道

阿義嫂,早死了

 

在牛欄的乾草堆裡

念國小二年級的臭頭發

偷偷看見阿義嫂,全身光溜溜

被鄰村的大舌清騎上

她低悶的呼吸聲

就像南風,吹動了整片稻田

招來一萬隻蜻蜓飛舞著

停在葉尖上交尾

但是阿義嫂還沒有把衣服穿好

整個村子都已知道

不會生殖的母豬偷男人了

真是不見笑!難道她不怕

發情的公牛跟著她跑?

 

那一夜,阿義嫂被她丈夫

用扁擔打昏了過去

第二天,她一樣去田裡幫忙除草

做完晚飯之後

她用麻繩把自己上吊

聽說眼睛睜得像銅鈴般大

舌頭,吐了有半尺長

 

『阿義嫂偷男人啊!』

『阿義嫂上吊了啊!』

田裡的稻草人在黑夜中奔跑

中元普渡快到了

整座村子都在磨刀[14]

 

這首利用平淡口吻進行敘事,不用直接的批判,在敘事暗藏強烈的評判,這首在諷刺和批判台灣傳統社會對「男性」和「女性」性道德的態度以及對「人」和「鬼」的苛求和寬容。阿義嫂和其丈夫的婚姻並非建立在彼此相愛的基礎上,從阿義嫂死後,阿義將阿義嫂的衣服穿在稻草人身上就可得知。同樣的婚外性放縱,阿義嫂的丈夫可以大辣辣地溺醉在妓女戶,不會受到村人的批判;主角換成阿義嫂因和鄰村的大舌清在牛欄的乾草堆裡交歡被發現,全村立即對其進行道德批判,認為她不要臉,導致第二天阿義嫂的上吊自殺,阿義嫂自殺後,村人的批判依然,連穿上阿義嫂衣服的稻草人也受不了,在夜間狂奔。最後兩句:中元普渡快到了,整座村子都在磨刀」更深具諷刺性,村民磨刀為了宰殺牲畜,普渡孤魂野鬼,對孤魂野鬼具憐憫心,對活生生的人卻如此苛刻,這首暗藏批評於敘事,不用批評,卻產生比批評更大的效果。台灣人的劣根性在此詩表露無遺。魯迅在〈狂人日記〉中的這篇小說暗諷中國的禮教吃人,許悔之的這篇敘事詩也是如此,但許悔之更進一步的暗諷台灣人缺乏悲憫且愚昧無知,對活生生的人如此殘忍嚴厲,卻對看不見聽不到的鬼神如此寬大慈悲,許悔之的這篇詩無花俏的技巧,但通篇讀完卻令人不寒而慄。

 

四、對台灣的期許

 

許悔之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許多意識觀念,包括國家、人民的認知,都與台灣有著深厚的情感,我們看他在陳水扁的就職典禮,獻給陳水扁的詩〈航向福爾摩沙〉,其副標題為「獻給台灣之子陳水扁」,姑且不論後來陳水扁辜負詩人的期待,但我們看到詩人對台灣的未來充滿深厚的期許:

 

像英勇的少年大衛

奮力奔跑

跳過深深的斷層

千萬年來的山海都在

屏息,暫停呼吸

大片的雪

化為柔軟的白金

鋪展至天際

深山中的百合歌唱

雪豹重現蹤跡

蕨類的孢子

肅穆的飄送,傳遞

啊,造物眷戀守護的所在

就是這裡

 

我們在不同的時代

不同的出生

乘坐命運的船隻

航向福爾摩莎

航向生死相繫的這裡:

我們的名字,我們的喜樂

我們或曾有之的憂鬱

這一切都是

命運最溫柔的銘記

 

我們在這裡

生長愛戀,婚嫁和老去

福爾摩莎都在傾聽理解

都在撫慰我和你

有一天,當我們死去

在重新出生的前夕

我們請求造物之神

神啊!讓命運之船

載我們,回到這裡

 

航向福爾摩莎

像少年大衛騎鯨破浪

願兄弟姊妹以愛為道德律

彼此的眼神中沒有荊棘

願諸神守護的島嶼

永久和平

這些被祝福的願望

都要實現

像神的預言:

 

航行,航向福爾摩莎

遼闊的世界沒有止盡[15]

 

此詩在2000年陳水扁的就職典禮,由馬水龍作曲,獻給新任的總統陳水扁,詩中充滿深沉的期待,美好的願想,筆者初讀此詩之時,被詩人的溫柔所深深感動,詩中祈求族群的和諧,自然的欣欣向榮,居住在此座島嶼的人們,彼此的命運連結在一起,生死在此,婚嫁生育在此,整個台灣是一個命運共同體。

 

結語

 

 

悔之長期有意無意將作品的焦點聚焦在台灣的歷史軌跡,比如居住在台灣先民的生活、台灣的被殖民史和台灣民主化的歷程,許悔之對發生在台灣這塊土地的種種,以詩人的眼睛加以關注,許悔之關懷的聚焦點往往是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小人物和生態,在詩平淡的敘述中,暗藏著批判。在〈月光雲豹〉這首長詩,可以看到許悔之全面性的寫活了台灣的地理生態、寫活山林、寫活了海,並將台灣的地誌書寫提升到神話的地位。在許悔之的詩中,我們甚至可以看到詩人對台灣這塊土地帶著深深的期許,這些作品經過時間的累積構成一幅台灣的圖繪,一幅許悔之眼中觀照的台灣家國史。



[1] 參考黃淑鈴‧高永謀主編《台灣通史》,台北:漢宇國際文化,20068月,頁12-29

[2] 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15-16

[3] 參考黃淑鈴‧高永謀主編《台灣通史》,台北:漢宇國際文化,20068月,頁34-46

[4] 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95-96

[5]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76-77

[6] 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83-84

[7] 洪春音〈讀許悔之的詩作《聖者的快感》〉,《創世紀詩雜誌第九十七、九十八期》,台北:創世紀詩雜誌社,19943月,頁112-114

[8] 八掌溪事件發生於2000722日,有四名工人因溪水暴漲,被圍困於八掌溪河床中,因遲遲等不到救援,四名工人在新聞媒體現場報導的鏡頭下,全國人民在電視螢幕前看著四名工人慘遭滅頂,此事件引起全國震驚,行政院副院長游錫堃因而引咎辭職。

[9] 許悔之《亮的天》,台北:九歌,20048月,頁133-134

[10] 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99-100頁。

[11]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101-102頁。

[12]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102-103

[13]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103-104

[14] 許悔之《肉身》,台北:皇冠,19934月,頁186-189

[15]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20006月,卷首。